144 私鬥

華淑萱被楊昱從嶽州帶出來,路上得了風寒。加上親人離去、境遇變化巨大,風寒最後又演變成咳喘。治了近一個月,花光了楊昱身上所有的錢。

雖然是逸城公子的貼身手下,但是楊昱並沒有向和順居在各地的銀樓提現的權利。錢花光了後,楊昱當了一塊隨身的玉佩,這才又有錢,讓華淑萱跟自己走到這兒。

前面沒多遠就到頤山了,進了頤山,要什麼有什麼,不再發愁。吃飯住宿都不再讓他爲難。

華淑萱突然提出的這個問題,楊昱聽在耳中,嘴巴里遲遲不得表態。

旁邊走過來一個老者,聽到“逸城”兩個字,側過頭,瞧瞧他們倆。華淑萱落水的鳳凰,脾氣還在,楊昱神情懈怠更刺激她鳳凰小姐的心怒氣飆升。“啪!”桌子被很大的力氣拍響。華淑萱騰身而起,擡起右手指着老者嚷起來:“你這老頭,不懷好意瞧本小姐,想幹什麼?”

老者不願搭理她,臨近桌子坐下來。夥計招呼,老者淡淡道:“老規矩。”夥計道:“黃酒一壺,花生、毛豆米和豆豉鹹肉丁?”老者點頭,夥計笑呵呵下去傳菜。

華淑萱受到輕視,離開座位“噔噔噔”奔到老者那桌。夥計端了一碟椒鹽花生、一碟鹽水毛豆米,放在桌上。老者剛拿起筷子,華淑萱將兩個碟子一起端開去。碟子拿在手上,華淑萱冷哼道:“不說清楚,本小姐今天就沒完了!”

老者道:“本來沒話,硬要聽,我怕你——”側過臉又瞧瞧楊昱,再正視,“你們,會沒心思再往前行。”

華淑萱坐下來,碟子放在自己手邊。

老者吃不到,嘆了口氣,放下筷子道:“這位姑娘,你剛剛說‘逸城’是不是?”

華淑萱點點頭。

“逸城裡的誰和你有仇?”

華淑萱想想,程倚天站在紫煞那邊,紫煞就算是逸城的人。她和紫煞有仇,當然就和逸城有仇——老者的話不錯!

老者看着她的表情從迷茫到堅定,最後她又點頭,成竹在胸開始口若懸河:“小姐和那位公子不知道嗎?逸城招惹了**煩,六大門派裡面峨眉、青城、華山都已經來到南川。不知怎的,聽說江南十六堂似乎也突然對逸城有些意見,據說他們最頂層劍莊裡的一位‘小旋風’心心念念要找逸城公子程倚天討個什麼說法。爲了應對這些,逸城裡頭,雷衝老爺子、狂刀杜大當家遍尋江湖,找來一個幫手。這位幫手來歷非比尋常,光是花錢,老朽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聽過幾個能那麼厲害。一整套的悅賓客棧,一百間客房統統包下。姑娘如今要去逸城,逸城在頤山,去頤山,必然過焦城。到焦城,最大的那間客棧,除了吃飯,已經不接待任何外客。都是因爲那位神秘人大手筆所致!”

一個時辰後,當華淑萱真的站在焦城悅賓客棧門口時,再來體會老者滔滔不絕給她說的那番話:“要去頤山,必定要先過焦城這道關。不打敗那裡的神秘人,就算進了頤山,逸城公子也不會見你們!”她見識不深,火氣不小,咬牙切齒,悅賓客棧裡包整間店的那個人,就已經成了紫煞之外首要的仇敵。

衝進悅賓客棧,便在櫃檯上捶一拳,華淑萱大聲叫嚷:“人那!”掌櫃急忙過來詢問:“姑娘要吃飯?”

“姑娘?本小姐氣質不凡,你眼睛瞎了,難道看不出來?”

“噢,”南來北往的人瞧多了,掌櫃世故,堆起笑臉順着話問,“原來是小姐——請問小姐,您用餐嗎?”

“用什麼餐,時間都不早了,我走路走得很累,要住店。”

“對不起,本店已經客滿,小姐住店,另請高就吧。”

華淑萱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大剌剌往後面闖。掌櫃、夥計都攔不住,這位小姐接連看了好幾間房,全部空置。

其他夥計們得到消息,全部出來,攔在前往天字號房的要道口。

掌櫃親自追着華淑萱,又是點頭又是哈腰:“這位小姐,這位奶奶,真的客滿了。您看到的是空房,但是都被人包了。”

“包了不住人?”

“那是客人的自由,我們無權過問。”

說是痛恨幫着程倚天的人呢呢?還是突如其來嫉妒出手這般闊綽的土豪,華淑萱咬了咬嘴脣,驀然放開聲音大叫:“誰這麼缺德?放這麼多房間包着卻不給別人住?有錢了不起嗎?你有錢爲所欲爲,讓別人看到房間住不上,必須去睡大街,很缺德,你知道不知道?”

不理掌櫃、夥計們的勸阻,她一邊往可以走的地方走,一邊放大了聲音叫喊:“出來,給本小姐出來!花得起這麼多銀子,卻喜歡做縮頭烏龜,包了這麼多房間,睡不完,爲什麼不分幾間給別的人?”

掌櫃、夥計不顧三七二十一,一起動手拉扯她。

華淑萱早就顧不得小姐的儀態,毫無高貴姿勢可言,一邊用力甩開拉扯她的那些手,一邊撒潑:“我就要瞧瞧那麼愛裝闊的土財主什麼樣?走開,你們走開——”最後被推出悅賓客棧。

隔着一座花園,另一邊一棟二層樓的欄杆後面,一名藍衣人垂首。他臉孔所對的那邊,穿一件天水藍純色錦袍束萬個“福”字藍腰帶的鷹王面沉似水。

華淑萱的聲音隔得遠,他們的耳朵都好使,全聽得一清二楚。

藍衣人打量主子動怒,低沉的聲音進言:“奴才委派人,前去教訓教訓這麼大膽的丫頭。”

鷹王沒有理會,過了會兒,單獨問:“線報雲兒已經從逸城公子身邊離開了?”

藍衣人點頭:“回主上,千真萬確!”

“含山鎮到焦城,快馬早晨出發,這會兒差不多也該到了。”

“主上的預計,一點兒都沒錯。”

一隻修長潔淨美若女子般的手放在紅漆欄杆上,手指輕點,鷹王那張俊美無儔的臉浮起一絲笑容。

很淡,卻溫暖如春風。

——這是開心的標誌!

向來深諳主子心思的藍衣人不禁迷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粗野女子惡言辱罵,和即將要到焦城的雲姑娘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

鷹王道:“剛剛那位,說得還不算過分。”

“呃——”不曉得怎麼接話的藍衣人倏地冒出一頭熱汗。

“你有法子,讓她可以再過分一點。”

“這個……”那傢伙更加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纔好。

鷹王“嗤”一聲輕笑,悠然轉身,向一旁走去。走過走廊,那兒有一大塊堆砌得很高的假山平臺空地,種着花樹,放着石頭制的桌椅。隔着一段距離伺候的其他人聞風而動,一位聽主子低聲說了兩句,快步先跑。另外一位將一把長劍遞上。鷹王抽了長劍,向空地上走,不一會兒,下面分三條路飛身上來的,是四位黑風護衛。

主上這是要練劍。

藍衣人哪有膽子追上去再多問兩句,盤算着主子的心意,自己也轉過身,往另一邊走廊的盡頭走。

雲杉和冷香兒傍晚入城。

牽着馬,冷香兒在後,雲杉在前。雲杉一個勁兒猶豫是不是要去悅賓客棧見那個“他”,走到十字大街,南邊那條街的中間,一夥人的怒罵鬧哄哄傳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時間倒回去些,且說華淑萱被趕出悅賓客棧,一肚子怨氣沒出撒,回頭便怒罵悅賓客棧的人:“勢利眼,黑心鬼,誰有錢就認識誰。竟然趕本小姐出來,打量本小姐現在落魄着呢。沒有錢了,就被瞧不上了,趕明兒本小姐有了錢,必定搖着尾巴求着本小姐住進這兒來,哼哼,本小姐偏偏就瞧不上!”還想學着以前的樣子,仗着姐姐姐夫的勢力恫嚇兩句,“也不打聽打聽本小姐的來歷,本小姐可是金陵華家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二樓一盆水“譁”傾倒下來。

靠得很近的楊昱半邊身子都濺溼了,正當頭的華淑萱更是被淋得落湯雞一樣,先是倒吸了一口,接着滿眼滿嘴的水,低着頭一陣猛啐。

“呸呸呸!”

二姐華淑婷和幾位姐夫被害的傷心事旋即涌上心頭,傷寒咳喘一個月時各種鬧心也聚集而來,這會兒,衆目睽睽的,被不知道那個誰兜頭澆了這麼一大桶,“哇——”的一聲,撕心裂肺,華淑萱站在街心嚎啕大哭。

哭了個昏天黑地,誰指指點點她都不怕。

楊昱上前安慰她也不聽。

哭着哭着,傷心漸漸淡去,憤怒、仇恨,全部向膽邊蔓延。華淑萱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不顧一切重新衝進悅賓樓,這回,她可不是溫柔來找茬!凡是看得見的,不管是擺設,還是用具,大的小的,能拿得起的,全部摔了;拿不動,便用拿得動的東西砸上去。一套金絲楠木的坐具,便被她舉一大塊黃玉雕琢而成的坐佛給砸穿了。

“七裡咵嚓!”“乒乓”“哐當”!

悅賓客棧一樓裡面,很快滿眼狼藉。

掌櫃的涵養再好,也不免氣個半死,下令夥計將這個瘋婆子趕快拖出去。

華淑萱被捉住了手,回身大叫:“楊昱,你是死人嗎?”被她逼到牆角的楊昱只好站出來幫忙。

楊昱不能練內力,擁有快劍的功底,徒手打幾個普通人不在話下。三下兩下便將拉着華淑萱的人給踢打開。華淑萱得了強援,純發泄把生下來還沒砸的地方砸了個遍。

全部砸完,她爽了。

有楊昱護着,她不怕那些吹鬍子瞪眼睛的“勢利眼”“黑心鬼”,拍拍兩隻手出得門來。

雲杉帶着香兒走過來時,她正轉身擠兌悅賓客棧怒火沖天的大家夥兒:“本小姐今天就是不講理,亂撒潑,怎麼樣,不服嗎?”

悅賓客棧的掌櫃氣得渾身顫抖,舉着一隻好像患了擺子病的右手不停點指她,嘴脣哆嗦,卻說不出一句話。

雲杉已經站在人羣外,掌櫃、夥計以及周圍看客各種七嘴八舌,聰明如她,瞬間便了解了原委。冷香兒在這方面的悟性也很高,冷冷一笑,輕輕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啊。”

雲杉斜了她一眼。

香兒察覺,蔑視的樣子略微收斂。不過,既然已經站在這兒,她總要擺出一個姿態:“主上會不高興的。”說着,垂於身側的左手突然擡起來。

“你要做什麼?”雲杉立刻問。

“教訓教訓那位華七小姐啊。”

“鷹王面前,蓮花宮的伎倆你也敢施展?”

香兒的手被快速抓住,雲杉扣住她的脈門,香兒半條手臂整個兒痠麻。一個小盒子從手心掉出來,落地散開。兩隻小小的黑毛絨球在地上亂爬。察覺的人都驚叫讓開,華淑萱吐沫星子橫飛正和掌櫃打嘴仗:“去報官啊,現在就去。本小姐不怕!幾件破爛玩意兒而已,縣官老爺判了我賠你,照價銀子本小姐一分不少,縣官老爺就不會拿我怎麼樣。你以爲這世上只有你現在接待的那個傢伙那麼一個有錢人?告訴你,本小姐的錢拿出來啊,也不見得比他少多少。只你這麼勢利,所以眼睛被矇蔽,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金鑲玉……”黑毛絨球爬到她的腳上,順着腿,往裙子裡鑽。

楊昱一把攬住她的腰,黑劍出鞘。華淑萱被他攔腰抱得橫過來,接着一道劍氣刺進她的裙子裡。旋即,楊昱便將她放好。

華淑萱感到兩條腿那裡涼颼颼的,好像被什麼撫摸過去。大腦一片短暫空白,接着,滿身的血液瘋狂往頭部洶涌。

“啪——”

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嘴巴扇在楊昱左臉上。

接着,又來一個。

——“啪!”

華淑萱跺着腳怒吼:“你這個流氓、你這個流氓!”氣急敗壞,搶過楊昱的黑劍便要拼命。

一道雪光亮起,又是一把劍,攔住這把黑劍。

華淑萱的力氣很大,揮動着那把黑劍重重撞擊在這把雪亮的長劍上。雪亮長劍的另一端,正是萬分瞧她不爽的雲杉。雲杉的功夫不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可是,讓雲杉很意外的,楊昱的黑劍看起來不起眼,薄薄的劍刃竟然鋒利得很。華淑萱那麼點道行,拿着這把劍,也能撞出“嗤”的一聲出來。

雲杉目力所及,自己的劍,劍身上已經多了裂痕。

雲杉反應很快,迅速撤劍,先將楊昱擋在身後,接着手腕一轉,長劍連劃兩道弧之後,劍尖連點,亮閃閃的劍花,分別戳向對方的前額、雙眼和鼻樑。這幾處都極爲敏感,沒什麼武功根基的華淑萱嚇得閉上眼睛瘋狂大叫。手上一空,黑劍被雲杉搶過去。

雲杉抖了抖,劍尖上戳着的兩隻黑毛絨球掉在地上。

黑毛絨球還是黑毛絨球,只是落地再也不爬——已經死了!

冷香兒面紅耳赤,跟到身邊解釋:“唬她一下罷了。”

雲杉冷笑:“會讓人渾身長紅斑的‘笑笑翁’只是唬人的嗎?” 瞥她一眼,“是你說的,主上最討厭自己的手下背叛自己。”頓了頓,語氣加重聲音放輕,一字一字咬得分明:“不、止、是——男人!”意味深長盯了一眼。

冷香兒面現尷尬,忌憚這兒已經是鷹王地盤,不得已,低頭嗯了一聲。

雲杉將劍還給楊昱:“楊爺!”

楊昱受華淑萱的影響,並不喜歡她。可是自小在程倚天身邊伴讀,頗受詩書薰陶,他再怎麼不喜歡一個,也不回直接表現出來。接過黑劍,還謝了一聲。

華淑萱睜開眼,摸摸頭臉,沒有血,也沒有傷。關注到楊昱居然在和女人眉來眼去,定睛再看,華淑萱驚天動地大叫起來:“紫煞!”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華淑萱興致勃勃之際,全然忘記自己和對手之間的差距。

她先將楊昱拽到自己身邊,完全想不起剛剛還打了人家火辣辣兩個大耳光,把楊昱先充作自己的靠山。

然後,她“哈哈”一笑,對雲杉說:“我本來還擔心,要爲了你和逸城公子反目成仇。現在好了,你居然自己出現。”張望四周,因並無程倚天或者杜伯揚還有其他人,更見得意忘形:“我二姐以及幾位姐夫的仇,終於可以報啦!”

雲杉冷冷瞅她:“要報仇是嗎?儘管過來吧。”毫不將她放在眼裡,神情彷彿在聽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似的非常輕鬆。

華淑萱自己沒本事,喊完了就氣餒,轉臉瞅楊昱,楊昱心氣沒那麼低,決然轉開眼去,目光根本不與她對接。

華淑萱傻了。

雲杉這才輕蔑一笑,轉身向悅賓客棧走去。

一張銀票這會兒飄出來,她那柔軟動聽的聲音對掌櫃說:“我是來找貴地包場客人的,這是代他賠你砸壞東西的錢。”

冷香兒接着補充:“因我們而起的賠償,合情合理。”

掌櫃瞧了瞧,和順居金字花擡頭,全國通兌,如假包換大額銀票,一雙眼睛頓時笑細了。

“唉——”被華淑萱譏諷爲“勢利眼”“黑心鬼”的他,這會兒還是露出市儈的嘴臉,見好就收,笑眯眯高唱:“這纔是正兒八經的千金小姐範!那什麼金陵的,華家的,狗屁東東,什麼小姐,我呸!”帶着一幫夥計簇擁着兩位姑娘回店。

華淑萱轉到楊昱面前大喝:“你聾啦,眼瞎啦,紫煞唉!你爲什麼不上去殺了她?”

“你剛纔想殺了我的時候,她救了我!”

華淑萱聞言一呆。

楊昱悲涼,接着說:“在你眼裡,我不過一個流氓而已。”

華淑萱這才定下神仔細想剛纔的事。

“你那個……”內容涉及女兒家的隱私,她囁嚅着,怎麼能說出口?

楊昱用腳,將黑毛絨球“笑笑翁”踢到她面前。

華淑萱定睛一瞧,嚇得大叫。直覺讓她縮在楊昱身後,不由分手,還捉住楊昱的手臂。

楊昱感受到她無遮無言的害怕,心頓時柔軟下來。

“據說咬了你的話,渾身會長紅斑。”生不起來氣的他和她說話,還是那麼溫柔。

華淑萱突然感到他對於自己還算珍貴,“嚶嚀”一聲,撲進他的懷抱。

楊昱抱着她,輕拍她的後背:“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先找一間別的客棧。”

華淑萱從他懷裡仰起頭:“悅賓客棧裡那羣人太欺負人!”

楊昱揉揉她的頭髮:“慢慢想辦法。”

華淑萱滿心不情願,又沒辦法,只好苦着臉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