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滿地屍體倒伏,殷十三問蕭三郎:“到底是誰做了這樣慘絕人寰的事?”說到這兒,還不由自主瞅了蕭三郎一眼。
蕭三郎知道他的心思:“如果我想的話,當然也能讓這些人死得這麼難堪。不過……”一語及此,頓住不說。
殷十三便換了個問題:“你能找到下這等毒手的人嗎?”
蕭三郎本不想惹事,但是,爲了給這位剛認識不久的兄弟解開謎團,他不得不再露一手。於是,他又拿出了剛剛拿出來一次的那個半尺見方的木盒。
還是那描繪得非常細緻的蘭花草。
蕭三郎從下面轉出一個小格來。
裡面還是蠕蠕而動的翡翠小蟲。成人食指長短,頭圓尾尖,頭頂一顆黑色小圓點,應是嘴巴。
雖然通體碧綠讓人覺得可愛,但是殷十三皺眉:“就這玩意兒,能追到從這裡消失的殺人兇手?”
蕭三郎說:“毒門一道,我最瞭解。北漠的毒蠍魔,中原的點點紅,蜀中的百花女,還有江南的奇花妖——這些人,都是毒中高手。”
“噢。”殷十三驚歎了一聲,接着,他又忍不住反過來問蕭三郎: “說到毒中高手,我看你也是。剛剛你吸取你手中小蟲體內毒質的法門,是什麼?還有你讓我突然之間氣力不濟,仿若溺水的本事,又是什麼?我中毒,你握我的手卻沒任何事——你在毒門一道的造詣相當不低,江湖之上,可有名聲嗎?”
蕭三郎只是微笑,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假如找到殺人兇手,他必會知曉我是誰,到時候,或許你可從他口中聽到,我在江湖上的名聲到底是什麼。”
“怕是很大。”
“何以見得?”
“因你自己都不肯說啊。”殷十三爲人直接,腦筋倒是不差。
蕭三郎笑了,將蠕蠕而動的綠色小蟲從格子裡拿出來。
把綠色小蟲放在地上,蕭三郎揮火折把那兩條已經僵死的小蟲點着。揮發出來的毒煙升起在空中。蕭三郎揮揮手,殷十三連忙退出好幾步開外。躲開煙霧波及,殷十三伸頭再看。那活着的綠色小蟲好像又找到了非常喜歡的東西,高興地昂起頭來帶動上半身支起,還快樂地搖擺。
繞着燃燒完的蟲屍爬了兩圈,綠色小蟲開始飛快從倒伏的鏢師屍體間的空地爬過去。空地上綠色小蟲喜歡的東西已然不多,所以它沒爬都會兒就很失望地支起上半截身體,緩緩搖頭。對毒質異常敏銳的特質,讓它很快在空氣中嗅到什麼,埋下頭來,繼續歡快地爬行。
爬啊爬,一下子爬出好遠。
地上草葉叢生,經常會失去它的蹤影。但只要觀察哪裡的蟲蟻突然發了瘋一樣四散逃離,就可以知道,那隻詭異而又有趣的小蟲剛剛通過那裡。
殷十三跟在蕭三郎身後,不多時就掌握了小蟲行進軌跡的特點。
他笑着對蕭三郎說:“三郎,你這小蟲兒看起來不大,氣派真足得很。蛇蟲鼠蟻都怕它,鳥兒也不敢把它當食物吧?”
蕭三郎瞧了瞧他,傲然道:“那是自然。”扭過臉,繼續正視前方,一邊走一邊繼續說:“它叫癮君子,還在卵中就需劇毒浸泡。成蟲後更以鶴頂紅爲露、孔雀膽爲食,毒得很。”
“所以能吸取我身上的劇毒?”
蕭三郎點頭。
“可是,有兩條蟲兒吸毒之後死了呢。”
蕭三郎說:“那是因爲一次吸入毒質太多。”說着停頓下來,唏噓片刻,回頭再對殷十三說:“我剛纔跟你說,漠北毒蠍魔,中原點點紅,蜀中百花女以及江南奇花妖都是毒中高手。長遠鏢局的鏢師,死狀詭異又很悽慘,非是他們中一人做不到。肌膚腐爛成膿水並不稀奇,但毒化金絲,吸人血肉,碎人骨骼,我知道的,只有一個人會。”
“噢!”
“十三你不像剛入江湖的,以你的見識,不妨猜猜。”
殷十三便猜:“你說的這四個人,地域區別很明顯。一個在北方,一個在中原,一個在西邊,還有一個在江南。我所到的這兒可是太行山區,毒蠍魔入關艱難,百花女出蜀道不易,點點紅倒是中原人,可是,聽他的名頭就曉得,他使出來的毒藥,造成的傷痕應該是紅色,且創面不大。”
蕭三郎笑了:“你的心思當真細得很。”
殷十三大剌剌道:“能從揚州一路走到這兒,沒點頭腦,過江時早被水賊劫了。”
蕭三郎更忍俊不禁。笑了一會兒,斂去笑容,他正色道:“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殺死長遠鏢局的,就該是那江南奇花妖。奇花是所佔的一座山谷的名字,在安徽湖城附近,下毒者真正的名字叫桑星子。他用的金色奇毒名喚:金縷衣!”
金絲遍佈身體,好像金縷織就華服。名字雖好,實際駭人!
殷十三稍稍回味這毒的滋味,便不由自主渾身打個冷戰。
綠色癮君子在花葉草葉中飛跑,四散的蟲蟻指引出他們可以跟從的路。偶爾有一隻鳥飛到附近,沒有靠近,便受了驚嚇般飛快逃走。癮君子來到一棵極大的槐樹下。這棵槐樹枝葉繁茂,遮蓋了竟一丈方圓。樹幹之粗,僅中空部分,已可住進去一個成人。
癮君子就在落葉遍地的空地上,仰着圓圓的綠色小頭,黑色的吻衝着樹頂搖來搖去。
蕭三郎把它從地上拈起來,放入懷中盒子裡。仰首半空,那裡,枝葉交錯之間隙以外,便只有高遠之蒼穹。
桑星子不在目力所及範圍之內。
蕭三郎不急,老法子,取出竹笛,就脣吹奏。引殷十三從樹上下來,他吹的是苗疆男子對歌時常用的小調。殷十三人正心直,耐性不強,一曲未罷,便已撲下。這會兒,針對的是毒心腸的奇花妖。會在不知不覺中,用腐藥折磨死兩個鏢師,又乍然之間,把剩下來的二十多名鏢師一起毒殺死,奇花妖桑星子心機和謀算的本事都絕不比尋常低。
蕭三郎手指按孔,嘴脣輕撮,悠悠樂曲聲從竹管中傳出來,忽而好似清泉滴落,間或又如青鳥啼鳴,花舌鼓動,手指翻飛,愣是讓不通音律的殷十三感受到森林蔥鬱百花盛開的繁華。
一曲吹奏結束,整整用了一盞茶功夫。
躲在槐樹上的桑星子一動不動,就僵持了這麼長時間。林子裡面清幽,殷十三反而焦躁起來,咂嘴撓頭來回走動。
蕭三郎暫時移開笛子,笑着對殷十三說:“十三,可知我剛剛吹的是什麼曲目?”
殷十三皺眉說:“我是大老粗,不懂這個。”
蕭三郎說:“官衙之中皆有樂府,逢迎接天家貴胄往來上賓,皆會創出符合時宜的曲子來。我剛剛吹的,是雲南樂府中流傳出一首很有名的曲子,叫《百鳥朝凰》。”頓了頓,笑問:“你還想聽聽別的嗎?”
殷十三想說:“我不想聽。”可是瞧蕭三郎擠眉弄眼向自己連連使動眼色的情狀,嚥了口口水,呲牙咧嘴很不情願說:“那、那就再來一首吧。”
“聽什麼呢?”
“什麼都行啊。”
蕭三郎微吟,對他的回答並不滿意。
殷十三心裡說:“你是個文縐縐教書先生彷彿,我一個大老粗聽曲子能說出個什麼?”知道蕭三郎要引對方耐不住,努力想,想完了說:“三郎,你看啊,我從揚州來。我家鄉揚州別的不多,漂亮的姑娘特別多。大才子杜什麼有云——”
“杜牧?”
“嗯,對,杜牧——那什麼三分明月,不許耍流氓在揚州。”
殷十三沒說完,蕭三郎控制不住心情高聲大笑起來:“哈哈哈……”笑完,對殷十三說:“十三,你沒有讀過書。‘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不是杜牧的詩,寫這兩句詩的叫徐凝。”
說着,蕭三郎將詩吟完整:“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頓一頓,接下去,“你說得對,揚州是個與月貼得很近的地方。‘無賴’不是耍流氓,十三,無賴在這裡的意思是說揚州的月好,月色皎潔讓人喜愛。”沉吟,然後說,“你要聽揚州的曲子,還要寫月亮的是嗎?”
殷十三鄉情大動,急忙問:“有嗎?”
“有。”
“什麼?”
“春江花月夜。”
“名曲?”
“自然!”
說着,蕭三郎把竹笛端起來。剛吹了一個悠長的起勢,頭頂上樹葉“簌簌”而動。極輕微,可是瞞不過蕭三郎的知覺。
他們不疾不徐的交談,已經引起樹上敵人的厭惡。蕭三郎居然還要吹奏狗屁春江什麼夜,比殷十三還要惡俗、絲毫也登不進大雅之堂的江南奇花妖桑星子,暗處惡狠狠決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不是爺爺太缺德,是你們逼得爺爺忍不住又要這麼做。”
和先前《百鳥朝凰》比,曲風柔和且非常優美的《春江花月夜》開始迴盪百年大槐樹之下。而百年大槐樹的樹冠上,一團團白色輕旋出來。
這些白色完全露出來後,乃是一隻只做得很精緻的花朵形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