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我答應桑越人,和他一起去奇花谷,其一,爲了擺脫那些攔路搶劫的路匪。其二,我確實想隱藏我的行跡。和你去逸城也是。”
相處這麼久,雲杉的秘密也到了可以逐一和程倚天陳述的時候,“蓮花宮主肖飛豔知道我還活在這個世界,想當然千方百計要讓我爲她效力。由香兒建議,從你這兒拿好處可以。現在到玉秦宮,潛伏華毅揚身邊,查華毅揚的秘密也可以。”
“你剛剛說龍陽之癖——”
“如今的華毅揚也是。”
“撲通”,程倚天一顆高懸的心放回原處。看着滿屋精美的裝飾,也沒了扎眼的感覺。
入夜,泰德殿中,一身素白常服打扮的花珏舞正在替都尉烹茶。尚武門的華都尉,一襲天空藍大衫就那麼隨意敞着,斜倚在榻上,裡面露出乾淨得沒有一點瑕疵的雪白中衣。
松針竹葉清火茶,經由花珏舞的手端過來,溫度冷卻到剛剛好。華毅揚先是輕嗅,然後才從花珏舞手中接過茶碗。
華毅揚的手,十指纖長,簡直比女人的手還要好看。花珏舞在他身邊,花珏舞的眼睛只盯着他,沒有其他內容。而華毅揚的眼睛上方,則自然而然泛出桃花一樣的紅暈。
“此茶清毒最好。”
“嗯。”華毅揚就着碗邊,啜了一口……
半個時辰後,一陣猛獸低嚎一樣的哀叫響起在泰德殿寢殿。前來探查的程、雲二人都嚇了一跳。
藏身在一叢石楠背後,程倚天驚疑不定問雲杉:“怎麼會是這樣的聲音?”
雲杉臉頰紅紅的,嗔怪:“你倒是知道應該有什麼聲音纔對。”
“胡說。”
“那爲什麼這般問我?”
“你——”
雲杉射出殺人的目光。
程倚天急忙把即將衝口而出的話連唾沫一起咽回去。他本來是要說:“你懂得比我多。”可是,很顯然會犯她的忌諱。
雲妹妹從出現到如今,無時無刻不保留着一副高貴清冷的模樣,說這樣的話,她定會生氣,嚴重起來,還會拂袖離去。
痛苦的嘶吼還在繼續,不似寢殿裡面正在發生什麼好事,反而是,猶如誰被牢牢地綁在哪裡,然後被用刀在割。
被一刀一刀把肉割下來的人,纔會不斷髮出這樣淒厲的叫喊吧。
程倚天和雲杉都被好奇心折磨得心癢難搔。眼見四下裡寂靜,連巡夜的都沒有一個,兩個人乾脆一起站起來。只要輕輕縱身,他們便可以到達廊下。
恰在此時,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不明顯,可是武功高強的如程倚天,感知得非常清楚。
程倚天拉住雲杉,二人又藏回石楠背後。
月光下,穿着淺色衣服的華淑琪出現在泰德殿附近。看得出來,突然過上富貴生活的華六小姐剛剛從夢中醒來,身上穿的是還是寢衣,漆黑的頭髮瀑布一樣披散在背上,奔跑得太急,有幾縷還沾到臉上。
穿素色常服的花珏舞驀然出現。
程、雲只覺得眼前花了一下,這個人便把華淑琪給攔住。
雲杉忍不住把脣湊到程倚天耳邊:“這個人,移形換位的功夫很好啊。”幽蘭一樣的氣息席捲而來,程倚天沒控制得住,伸手摟住她的腰。
花珏舞對華淑琪說:“六小姐,請住。”
石楠後,他再度擒住她的脣。
“四哥怎麼了?我好像聽到他在叫喊。”華淑琪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惶急。也不能怪,漫漫人生中,以前華毅揚是她的依靠,以後,她的希望,她的夢想,更要憑藉四哥前去幫她完成。
四哥不能有三長兩短,更加不能出事!
花珏舞冷着一張臉,絲毫也不體會她的心情彷彿。
“六小姐,都尉正在安寢,一切都好,委實不必你這樣擔心。”說到這兒,念及華淑琪和華毅揚的兄妹真情,花珏舞努力緩和表情,聲音放柔:“此次來嶽州,隨行就有很好的大夫。我也會恪盡職守,照顧好都尉。你放心。”
華淑琪態度有所鬆動:“你說得是真的嗎?”
“嗯!”花珏舞保證做得乾脆利落。
送走華淑琪,花珏舞方纔回去。
石楠背後,程倚天被雲杉一記無影腳踢在一邊。雲片松下的鵝軟石被她沒頭沒腦朝他身上丟。程倚天只是嬉笑,並不還手。過了一會兒,二人方纔消停。四下裡看看,一切還是之前那等安寧平靜。
程倚天食指豎起,噓了一聲。兩個人一前一後從石楠後走出,輕輕縱越,悄沒聲息落在泰德殿外的走廊上。
貼在窗下,裡面的對話清晰地傳出來。
一人道:“這附骨針簡直就是噩夢,每天糾纏着我,讓我生不如死。”
就這一句,足夠!
程倚天敏感,側臉便看到身邊的她表情瞬間變得極不尋常。
再聽下去——
花珏舞的聲音:“既來了洪州,說什麼也要找到解決的方法。”
“齊王府,我也不想再回去。”
“那麼,我們只有在逸城身上再做足文章。”
寂靜,重新籠罩住整個天地。程、雲還想聽些什麼,裡面已經半點大些的動靜也沒有。
也許,直接闖進泰德殿,他們會有很大的收穫。
然而,雲杉不好意思做這樣的事。程倚天也沒法讓自己下賤到這個程度。兩個人互視一眼,相繼退去。
程倚天尾隨雲杉回從春殿邊側的小院。關上門,雲杉禁不住感慨:“原來是附骨針,原來是附骨針。”爲程倚天做解釋,“蓮花宮鎮山之寶之一。施於人身,便成附骨之疽。子夜發作,每天如此。”轉頭唏噓,“難怪華毅揚一來嶽州,就強行關閉了百花臺。他知道這附骨針的來歷,恨毒了才這樣。”
“至於他還要對付你……”雲杉仔細思索。
程倚天忍不住,接上來說:“他是想建功立業。”
且說九月頭這一天,洗心樓嶄新的匾額再度換好。店裡面的人飛奔到後面宅子,找到杜伯揚,驚慌失措稟報:“大當家、大當家,禍事來啦,禍事來啦!”
“禍事?”杜伯揚還沒意識到,他眼下到底面臨什麼事。
“尚武門的人來了。”店裡頭那傢伙說這話,嘴脣就在哆嗦。
於是杜伯揚沒聽清:“什麼門?”
“尚武門。”
“啊!”
“你快給到前面看看吧。”夥計已然急到頓足。
疾步往前面走時,杜伯揚問:“到底來的是誰?”
“尚武門都尉的一個手下。”
“不會吧?”
“大當家,你說哪個不會?”
“你剛纔說到‘尚武門都尉’?尚武門都尉的手下來我們這兒,尚武門都尉是不是也在嶽州呢?”
“着啊!”夥計拍掌的動作肯定了杜伯揚最後那個猜測。
這麼一來,見過大風大浪的杜伯揚到底也經不住,紅光滿面的一張臉膛不知不覺白起來。
來到前面,未曾開張的洗心樓八扇花梨木門全部洞開。大街上,腳步聲整齊響亮,朝外看去,一排四人,長長縱隊正齊刷刷向這邊推近而來。
隊伍裡面有一匹馬,隱約看到一臺青呢大轎。
杜伯揚收回窺探的姿勢,一臉嚴肅:“還真是尚武門的陣仗。”
大掌櫃左青山伺候在旁邊:“誰跟你胡說呢?前來下名帖的,說的就是尚武門都尉親自前來拜訪。”說着,將一張名帖遞上來。
杜伯揚一看,紅色燙金的表面,上書不算特別出挑的歐體字樣:尚武門都尉華毅揚拜上。
“華毅揚?”
左青山攤了攤手,表示傳音閣的消息從未提到,居然會有這麼個人憑空出現。
程倚天從宅子裡趕來,楊昱隨身,緊接着也來的正是四傑中其他三個:追魂蕭三郎、神爪殷十三以及隨影冷無常。
程倚天打頭,杜伯揚都站在靠後些的位置。
杜伯揚說:“公子,麻煩那!”
程倚天成竹在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殷十三樂天派,“呵呵”笑道:“掩不了,全被衝回姥姥家過年。”
蕭三郎反駁他:“還沒交鋒,士氣先不足。”
殷十三撓撓頭:“我就這麼隨嘴一說。”
說話間,花珏舞的馬、華毅揚的大轎,都已來到門前。
和之前一字登門劍的人前來造訪,尚武門的兵盔明甲亮,威懾感強了十倍都不止。杜伯揚也知道尚武門對於江湖門派的意義,催促着程倚天,逸城人衆齊齊迎接而出。
“華都尉。”尊稱完後的逸城衆人低着頭,撩着眼皮目送花珏舞陪伴下的華毅揚昂首傲然走進洗心樓。
程倚天心裡多有不快,可是,杜伯揚等都無特別表現,他自然也要將不高興壓下。
跟回樓裡,程倚天爲首,問華毅揚:“不知都尉大駕光臨,敝地甚是簡陋,着實不成敬意。”
兩名屬下合力端來一張花梨木椅子,華毅揚坐下,然後對他說:“逸城是嗎?”
程倚天被問得一愕。
華毅揚語氣上佔了個先,冷冷一笑,繼續問:“你是江湖上剛剛纔有些名聲的逸城公子?”
嗬,這氣派——
漫說程倚天,就是江湖上跑來跑去跑了許多年的殷十三和蕭三郎都忍不住生氣。
“切,這破德行!”殷十三心裡暗暗罵。
杜伯揚卻鄭重瞧了程倚天一眼。
程倚天明白杜伯揚的意思,吸了口氣,拱手道:“正是區區在下。”
華毅揚說:“尚武門監管整個江湖所有門派,這一點,你知道?”
程倚天不能說“不知道”,低眉順目,只得肯定。
華毅揚就繼續:“逸城原在頤山,前身只是山裡居民們趕集特別愛去的一個小城鎮。然而江湖上越傳越廣,這兩個字漸漸就成了一個門派的代表。逸城公子是你,你是逸城的實際首領,相當於一派之主。”
這話說得實在高明。
如果程倚天這會兒否認,逸城並非門派,只是很普通一個小城鎮,那麼,華毅揚管是管不着了,然而,日後逸城再想在武林中混名聲,忒是名不正言不順。
但要是承認呢?
華毅揚會不會說:“大膽!未曾做任何報備,就私自拉幫結派,不把王法放在眼裡嗎?”
那又該如何是好?
杜伯揚這會兒萬萬插不得言,程倚天想啊想,想了老半天,行李回話道:“都尉是如何以爲的呢?”
“噗通”“噗通”“噗通”——
杜伯揚、蕭三郎和殷十三那三顆懸着的心,總算安然着地。
華毅揚說:“我覺得,逸城處於山野,鄉民們趕集過生活,比什麼都好。”
程倚天這時方纔反駁:“都尉面前,若可將之再高看一點,會有更大益處。”
“比如呢?”
“荊州爆發猩猩熱,無數百姓無錢醫治,只能等死。我等現從頤山,來到嶽州,恰逢都尉又到此處,願意以都尉爲牽頭,逸城洗心樓出銀五萬,供給荊州災民買藥醫病。”
杜伯揚等人聽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荊州啊?猩猩熱啊?
這幾日幾乎就是足不出戶的公子爺如何知道這些消息?
程倚天后腦勺對着他們,三傑齊齊生出被公子一把頭玩弄暈了的錯覺。
華毅揚也非常震驚。
他來這裡,本來可不是要這樣的結局。
程倚天心裡呢?他在想那天晚上和雲杉在一起的情形。雲杉說:“華毅揚要建功立業,就得做大事。什麼事大?剷除逸城,將慕容世家、孟家堡以及六大門派一起收入囊中,就是鼎鼎耀眼的大事。”
尚武門管的是武林,一向武林沒有危害朝廷的大事,尚武門就形同虛設。
這樣一來的話,尚武門有了直接權利,華毅揚利用這樣的權利再效力齊王。齊王面前,就無需其他,他華毅揚也有了實際存在的價值。
現在麼,逸城立派,華毅揚舌尖上打個滾兒的功夫,模棱兩可也不算違法。而五萬兩賑災!功在社稷?比一同武林還要大的功勳?假如事成,皇上知道,他會得到怎樣的獎賞?齊王殿下以及太子殿下又會如何看待?
敵人,未必就是永遠的敵人。
爲慕容世家等名門正派剷除逸城,也未必得到如此大的好處。
“接呢?還是不接呢?”兩個念頭不斷在心中糾纏。
程倚天耐心等,糾結了幾天想出的章程奏效了,他的心中,可就只有一種情緒,那就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