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府偏院的廂房,今晚又多了一扇亮燈的窗戶。
玦被革除僕役、賜予檀姓並提爲七等子民之後,他就從下人住的西北偏院裡搬了出來住到西院廂房。西院廂房是專門給檀家低等子民居住的地方,包括侍衛管家在內共有三十多間。檀府還專門爲他量身打造了一套秘銀鎧甲,又重新制作了身份銘牌,搖身一變徹底成爲檀玦。
“你穿上這套鎧甲,看起來還真有點模樣,”檀越幫玦穿上那套秘銀鎧甲,在他身邊繞了兩圈點點頭稱讚道,“雖然不如我帥氣,但也頗有些器宇軒昂,不錯不錯!”
“那是,少爺穿的凌雲戰甲,是北荒冰原所產的冰底紫金,混合西南錘王堡深谷所採集的精純秘銀打造,那可是天下少有的寶貝,我這鐵匠鋪裡打造的東西能和你的比嘛!”玦也笑了笑,說着還自顧自地抻開身體擺了幾個姿勢,頗有些顧影自憐的意味。
“你的這次意外,現在想想也算是奇遇了!”雖然入夜,但檀越仍然呆在玦的新住處不願離開,聽他講這一個多月以來的經歷,時不時驚歎一聲,然後拿起公成不仁送給玦的那把“照霜”,呼呼飛舞了一下,只見劍芒大閃有如寒霜覆日,不禁讚歎道,“好劍!怪不得你不要府上給你鍛造的武器!此劍看來要比我之前送與你的斷毫品位高了不少!”
“嗯!”玦幫檀越斟滿酒杯,然後坐到邊上應道。一個月沒見少爺,今天他也準備和少爺大飲一場,一醉方休。
“哎,分別之前讓你親手把斷毫拿回來還我,看來是沒辦法了,”檀越把劍放到桌子上,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玦告訴他斷毫隨他一起落入冷江之中,要想尋回斷然是不可能了,所以檀玦也不準備在這個事情上多說,“不過你確定不要修習獵道,而要去學劍技嗎?你要知道我們風雲是以獵道立國的!”
“我已經想好了!”玦也喝了一口,點點頭說,“我相信不仁大哥!自他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認定了我有劍技異秉,而且他肯隨我回來,也是出於指點我的意願,我不想讓他失望。”
玦說這個話的時候還是很心虛的,因爲恰恰相反,公成不仁根本看不上他在劍技上的前途,反而是白澤一直認定他的天賦,還送給他《意劍訣》這樣高深的劍法。說到這裡,玦突然想起了白澤,臨走的時候她說檀家會給自己一個驚喜,說的應該就是這個突如其來的封姓吧。在自己意氣風光的時候,白姐卻一個人孤獨地守在冷江邊一個陰冷昏暗的洞穴裡,揹負着她那不爲人知的命運艱難度日,唉!真是一個可憐人!
“怎麼了!”想到白澤的境遇,玦不禁嘆了口氣,眼尖的檀越看出來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好奇的問道。
“沒什麼,少爺,”玦一笑而過,給檀越重新滿上,然後舉起酒杯說,“來,少爺,我敬你!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好!哈哈!”檀越本不是拘泥小節之人,玦不說他也不追究。到了現在,他對玦已經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來,一醉方休!”
哈哈幾聲大笑,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嘹亮。西院廂房裡的燈滅了又亮,兩人豪飲一夜,瀟灑快活自不在話下。
黑暗。
又是無解的黑暗,一切都寂靜無聲。玦走在這片虛無裡,感覺不到任何方向,但總有一絲微弱的光在前方閃現,吸引着他往前走過去。
“又是這個夢!”玦看了看四周,不禁眉頭緊皺。他認得這裡,在冷江邊的神龕洞裡,他第一次夢到這個地方——時空亂隙裡的逆界。
“呵呵,沒有你,我該多寂寞……”熟悉的小孩的聲音,眼前一人一狼兀自相伴,只是從來看不到他們的臉。
玦往前走了兩步,和上次一樣,剛到跟前一人一狼就憑空消失。
“你回來了!”一到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嚇得玦趕緊轉身。他的身後還是那個奇怪陣法,還是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赤袍人,只不過那赤袍人沒有再飄在陣法的中央方鼎之上,而是站在陣法邊緣。
“你到底是什麼人!”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但這樣的見面還是讓他感覺恐怖不已。他看着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總是像在看着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卻是另外一個人。但她是誰呢?自己又是誰呢!他不知道,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看着這張臉,你難道認不出來嗎?”赤袍人眼神低垂,似乎沒在看玦。
“你胡說!不可能!”玦搖搖頭語氣堅定地否定,他回頭看了看,然後往後面褪去,“我沒見過你,我不認識你!”
“我們見過,而且已經認識了很久!”赤袍人笑了一下說道。
“我不信!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告訴過你,這裡是時空亂隙,逆界之海!”
“這是個夢!這只是個夢!”玦搖着頭想遠離這一切,轉身向後面跑去。
“這不是夢!”赤袍人的聲音如魔咒一樣在他的耳邊縈繞,“這不是夢,你會回來找我的!哈哈哈哈!”
赤袍人如魔鬼一般的笑聲在逆界的角角落落裡迴盪,任玦往哪裡逃去都無法擺脫。他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知道身後的那道赤紅完全融入到虛無的黑暗之中。玦停下來彎下腰大口地喘氣,擦了擦那根本沒有汗珠的額頭。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之前的一切讓他凌亂,根本理不出一個頭緒,那個聲稱早就認識他的赤袍人長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但他明明感覺在那張臉後面蟄伏着一個神秘而又強大的靈魂,讓他驚懼又有些好奇。
正在玦被赤袍人的笑聲逼得頭痛欲裂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悠揚的琴聲,猶如小溪清流滌盪着他混亂的意識。他睜開眼,在他前面不遠處端坐着一個曼妙身影,正低着頭輕撫琴絃。那道身影朦朦朧朧,玦似乎在哪裡見過。
又是一聲清音在他渾濁的腦子裡盪漾,直讓他有些飄然。他往前面的身影那邊走去,剛走兩步腳下突然往下一陷,他的身體彷彿被吸入一個無底的黑洞,耳邊呼呼風響提醒着他正在急速墜落。包圍在四周的黑色虛空一片片瓦解坍塌,那道身影也隨之飄散而去。
“啊!”下墜的力道將玦從夢中驚醒,他全身抽動一下坐立起來,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牀上,身上的鎧甲還未褪去。他想了想,定是昨晚與少爺歡飲過甚而醉倒,再看看身邊少爺也早已經不知去向。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更清醒,可是腦袋裡一片昏沉,醉倒後的事情已經忘到九霄雲外了。
窗外傳來陣陣琴聲,定是十四小姐正在練琴。玦突然想起來什麼,下牀洗漱整理一番,拿起一個包開門往外去了。
十四小姐檀香居住在後院廂房,但喜歡在檀府桂園裡修身養性。桂園是檀府的後花園,因爲遍植桂花而得名。自從拜師琴仙之後,桂園便成了檀香練琴的私人花園,每日在此地受遊弦子指點琴技。
玦輕車熟路,出了西院順着迴廊拐到大堂後面,再過幾個玄關便覺清香之氣撲面而來,眼前一片金銀搖曳,悠揚琴聲縈繞在桂林之中,琴音之中似乎也混着桂香的清新,入耳入脾,把人從上到下洗練了一遍。玦順着幽徑在桂林之中左右穿梭來到溪水小橋邊上,看見對面的亭榭中正坐着兩人,一人撫琴一人搖頭傾聽,正是十四小姐和琴仙遊弦子。玦自知此時不是打擾的時候,遠遠地站着看着兩人,聽着十四小姐彈琴也是一種享受。
一曲撫畢,檀香二人都停了下來,遊弦子對此曲指點一二,交談了一下,忽然看到站在小溪對面的玦。遊弦子進府不久,並不認識玦,只把他當做府中普通兵士看待。但檀香一眼便認出他便是十三哥身邊最親密的夥伴,那個捨命救下十三哥的忠僕,就在昨天還在自己的見證下冠冕檀姓,成爲檀府上人。檀香素來與檀越親密,自然對玦有一些不錯的印象,在心裡也敬佩這個即勇敢又忠誠的僕人。所以一看到他,檀香微微欠身遠遠打了個招呼。
玦遠遠看見檀香打招呼也趕緊回敬一禮,跨過小橋往兩人這邊過來。亭子裡檀香和遊弦子都沒想到玦就這麼過來,不禁愣了一下。
“小人檀玦見過小姐,見過琴仙!”玦走到亭子前單膝跪地向兩人請安。
“檀玦哥哥不必行此大禮,你現在也是檀家人了,”檀香起身走到玦的身邊伸手扶他起來笑着說道,“檀玦哥哥以後叫我香兒就行!”
讓下人直呼其名,在風雲這個國家算得上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了。檀玦剛起身,聽見檀香這麼說又趕緊跪下,“小人萬萬不敢!”
“香兒不喜那麼多繁文縟節,你便不要在推脫了,”聽檀香說道檀玦這名字他恍然大悟,這個名字在過去一個月可是如雷貫耳,沒想到便是眼下這人。不過他似乎對玦突然到來打擾兩人興致頗有微怒,看見玦站在那裡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眉頭微皺道,“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小人有一物想呈與小姐!”玦取下揹包伸手遞給檀香。
檀香有些意外,接過包裹走到亭子裡,看了遊弦子一眼,然後慢慢打開。一根五色羽毛熠熠閃耀着微芒,正是玦從雙鳳頭上斬下的那根神奇翎羽。
“這是?”檀香和遊弦子兩人都有些驚奇,世間奇珍異寶他們也看不過不少,從百歲孔雀尾上取的九眼雀翎羽,以環山柔玉所雕的鳳靈雙羽冠,無一不是世間珍品。可是這個散發着微微五彩毫芒的羽毛卻是何方寶物,兩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見玦只笑不說,兩人更加好奇。檀香對這如此奇異的羽毛甚是喜歡,伸手就要拿住把玩,卻不想手剛碰到那五彩翎羽,眼前強光大盛,眨眼之間又變成了那把七彩骨絨琴。
“啊!”待看清眼前之物,檀香驚訝地睜大雙眼,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但她眼中的驚異和歡喜已經流露無遺。
琴仙遊弦子在看到桌子上突然變幻出來的七彩骨絨琴先是一愣,眉頭微皺,然後眼中頓燃一抹火熱,到了最後那抹火熱竟燒成炙熱的貪婪。
“落凰!”檀香與遊弦子不約而同驚叫了出來。
“落凰?”玦心裡一驚,“落凰……就是這把琴的名字嗎?白姐說這翎羽是從雙鳳頭上斬下的,想來與這名字也挺般配。”
“師父?這真的是落凰嗎?”檀香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縱史》記載,鳳凰乃祥瑞神獸,每次現世則必有饋贈。其羽五彩,落而化琴,承天地之精華,蘊萬物之靈氣,參鬼神之造物,其名落凰。剛纔眼前發生的諸般,與那《縱史》中記載的一模一樣啊!這琴真的是落凰琴嗎?”
“依剛纔所見,那羽毛呈現五彩之色,又能幻化琴狀,卻如史書記載的鳳凰之翎!此琴,就是落凰!”
“呲……”即便淡然如檀香,聽見此話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隻存在於史書與傳說中的琴中極品,今天卻真真切切擺在自己的面前。
“那個……小姐,此琴品味如何?算得上帝武嗎?”玦擡頭看着震驚的二人摸了摸頭問道。
“帝武?”琴仙遊弦子的眼神又是一陣火熱,“帝武在它面前也不過是粗製濫造!此琴方可稱得上是天物啊!”
聽了遊弦子的話,玦不禁有些恍惚。世間萬物無奇不有,唯稀爲貴。帝武在這天地之間已是極品中的極品,能讓帝武如粗製濫造者,除了那幾近通天的神器之外還能有何!
神器!沾了“神”字的東西,即便是燒火棍,那也是能燒透蒼穹的棍子!
三人看着擺在桌子上的華麗落凰琴,竟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
琴仙遊弦子撫摸着落凰,意識一陣模糊。要說對此神器沒有任何貪念他自己都不會相信,可是畢竟他是經歷過風浪的人,很快便從之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他回頭看着玦問道,“此物你從何得來?”
“這……”玦低着頭有些猶豫要不要將雙鳳的事情和盤托出,“我墜崖之地有一個巨大鳥窩,我是在那裡撿到的!”
“撿的?”檀香眼巴巴地盯着落凰,眼神裡喜愛之意流露無遺,聽了玦的話也不作思考,有些豔羨地嘆道,“古人說禍兮福之所倚,玦哥哥的遭遇不知道是該讓人同情還是該讓人羨慕呢!”
檀香想的不多,但遊弦子卻多了個心眼,他當然知道玦話中的意思——對於此琴的來歷,玦並不想說出實話。
“也罷!”琴仙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結,神器現世可不是小事,他要操心的還有更多,“既然是你發現的,那落凰神器現在就歸你所有。你現在把它拿過來給我們看,是要作何打算?”
“小人此番前來,是想將此琴交給十四小姐!”玦抱拳作揖說道。
“什麼!”檀香和遊弦子同時驚呼出來。
“你……玦哥哥要把落凰……送給我?”檀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落凰琴對於自己到底意味着什麼檀香很清楚。自己琴技已入化境,但苦於手中仍持王具品位的七絃琴,對於她琴技的精進實在是毫無裨益。若是有神器相助,加上她本就天資聰穎,修煉至上境琴技指日可待。
遊弦子聽玦所說,眼神中難掩失落之色,但轉而又點點頭。畢竟這落凰在檀香手中,比在別人手中更讓人放心。何況現在自己還是檀香的老師,有的是機會去親手使用落凰。
“可是如此貴重之物,香兒如何收受的起!”檀香激動了一會兒後,又有些幽然地問道,“恐怕玦哥哥只是開玩笑而已吧!”
“小姐多慮了,小人並非開玩笑,而是真心想將它贈與小姐,”玦見檀香還是有些猶豫,再次作揖道,“小姐知道,我昨天才被老爺從奴僕升爲子民,別說是琴了,就連基本的弓技都沒學過,所以這個落凰對我一點用沒有!”
“但是……”雖然明白的確如玦所說,但檀香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小金釵,我看這位小友真心誠意,並非一時心血來潮,若是再三推卻倒顯得自己小氣了!”遊弦子捋了捋發白的鬍鬚笑着說道。
“琴仙說的對,小人並非心血來潮,所以還請小姐務必收下!”
檀香張了張嘴,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抿了抿柔脣不再拒絕。她站起身走下臺階,牽起玦的手走回桂亭裡,然後向他欠了欠身說道,“玦哥哥賜琴之情香兒無以爲報!香兒能做的,就是請玦哥哥做我的琴知!”
“琴知?”玦愣了一下,然後心裡樂開了花。琴知,即所謂琴者知音也。這天下能被琴仙高徒、檀府千金檀香奉爲知音的人,恐怕玦還是第一個!這對玦來說無疑是大大的恩賜了。他趕緊點點頭,“嗯!多謝小姐!”
“玦哥哥以後叫我香兒就好!”檀香讓玦坐下,幫他沏上一杯熱茶。
“是,香兒小姐……”讓玦直呼檀香的小名看起來無論如何他也叫不出口,對於這個折中的稱謂,檀香和遊弦子都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好了,今日天時地利人和,看來是個吉日。小金釵也已經練習《爲君歌》曲多日,業已通曉指法,只是情意尚有欠缺。如今有落凰在手,小金釵何不以賜琴之情爲檀玦小友奏上一曲,以達《爲君歌》中知音好逑之意呢!”
“好啊!”檀香莞爾一笑,然後又朝玦鞠一躬,“希望玦哥哥莫要笑話香兒琴技不精!”
“哪會!香兒小姐過謙了!”玦慌忙擺擺手,在遊弦子的示意下做到石桌邊上。
檀香微笑着朝兩人點點頭,皓腕輕翻蔥指靈動,叮鈴音符猶如清泉汩汩,緩緩從七彩弦上流淌出來。桂圓中落英繽紛鳳蝶鳴舞,恰似世外方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