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是國家利益,一面是骨肉親情,生生撕扯着她,她若是退,便會擔了不顧大局的罵名,又怎對得起全軍將士拼死追趕,又怎對得起爲了這一刻陣亡的那些將士?又怎對得起被鐵蹄踐踏的天下蒼生?可若是進,則骨肉親情死於非命。
那猶豫,只是一瞬,“退兵——”她揚手,那樣的堅毅決絕,“哥舒伐,傳令方固推出阿克賽欽——”
“子君——不可糊塗啊,放了他們,將是我大昱的大患啊。”衛叔瀾想着衛子君疾呼,“我十萬大軍當前,如此大好機會,怎可不就此除掉賊人,子君——”
“爹——”衛子君沉痛地呼了一句,“你捨得丟下君兒嗎?”
一句話出口,衛叔瀾愣在當場,瞬間,涕淚縱橫,交錯滿臉,面對骨肉親情,他最疼愛的小女兒,那樣深明大義的話,再也無法出口。他不怕死,卻只怕,從此陰陽兩隔,再也見不到她。
衛子君久久地望着那兩個身影,那是她的親生父母,是她這一生想用生命去呵護的人,她便是傾盡一切,失去一切,也不能失去他們。便是負了天下,負了所有人。
喉嚨哽住,她隱忍着欲洶涌而出的淚,轉頭望向南宮闕,目光灼灼,“南宮闕,這樣你可滿意?可否放了家慈?”
“不!還不滿意!”貢鬆貢贊沉沉地望着她,長劍指着衛叔瀾。“我要你親自過來爲質,你過來,即放掉令慈。”
南宮闕面上重新浮現出那抹明媚的笑意,鋒利的劍尖直抵着穆小雅的後心,“只要你束手就擒,當年殺父之仇可不報在令尊身上。”
“好!”她毫不猶疑的應聲,就欲驅馬上前。那一刻,雪原颳起了一陣勁風,飛舞的雪碎打在她的臉上,衣袍飛揚,冷月般的面龐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風——”賀魯衝出來,緊緊地拉住她的衣角。
“賀魯,放手。”說了兩聲見他依然緊扯不放,衛子君只好去掰他的手掌,卻是無論如何也掰不開。
“風——讓我去,我替你去。”賀魯急切地望着她,眸中滿是失去的恐懼。
衛子君心底一柔,伸出長指扶上了他的臉,她溫柔地望着他,眸光晶瑩,“賀魯聽話,放手,我去了可以逃回了,你去,不一定了。再說,他們不要你。”然後她毅然扣上了他的脈門,將他推向身後。
“衛子君——你給我站在那裡——”穆小雅厲聲呵斥。
“子君——不要過來——不要落入他們的手,他們會欺負你!”衛叔瀾急得大喊,他不能讓她過來,她不是男子,她是女兒身啊,若是給他們發現她的身份……
衛叔瀾心急如焚,一股巨大的力量迸發出來,那是父愛激發出來的力量,因着那股力量,他居然衝破了穴道。他繃開身上的繩索,轉身抽出一個黑衣人的劍向着南宮闕刺去,想不到他的突然反抗,貢鬆貢讚的長劍本能刺了過來,沒料到衛叔瀾沒有躲避,仍是執着地將劍尖送向南宮闕的咽喉,但是那柄長劍,卻直直沒入衛叔瀾的後心。這一切的發生,只是瞬間。
“不——”一聲痛徹心扉的呼喊。世界好似暗了下來。凜冽的風吹過雪原,那個撲倒的身影慢慢、慢慢地撲向雪地,在撲倒的一刻,他轉臉深深地望向他的小女兒。那一刻,天地翻轉,狂舞的血液瀰漫成銳利蜿蜒的小蛇,刺入了心頭,撕裂了心扉。眼見他望着她直直倒在地上,透心徹骨的悲痛令衛子君麻木得失去了反應。她忘記了衝上去,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叫喊,眼前浮現的,都是與父親一起相處的細節,他馱着她滿地的爬,他給她削的寶劍,他佈滿厚繭的大手,他給她買過的兩件衣衫——她記得,她不喜歡那衣衫,發脾氣讓他換掉,他就拿了你衣衫去換……買過兩次,兩次都換掉……
淚,終於懂得落了下來。
穆小雅望着倒地的那個男子,那個她深愛的男子,撲倒在她的腳邊,沒有哭泣,她捨不得拋下子君,可是,她不能讓她來換下她,那樣她會受到凌辱,“子君——娘不拖累你,娘絕不會讓你落入敵手,記得,給爹孃報仇——”穆小雅身軀用力向後靠去,鋒利的長劍瞬間刺穿了身軀。
“娘——”這一聲嘶喊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天地間萬物都在崩潰瓦解,一切都化爲烏有。
有凜冽的風鳴咽着吹過雪原,天邊的斜陽似血,漸漸沉去,風煙瀰漫了天際,無盡的嘯聲,似沉痛的哭泣。
爲什麼——爲什麼——既然要拿走這一切,當初爲什麼又要給她,既然給了她爲什麼又要奪走——她這一生唯一想用生命去守護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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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夕陽,染紅了天際,染紅了整個蒼穹。
馬背上那片炫目的風華飄然落下……
“風——”那絕美的面孔彷彿崩裂,碎裂的呼喚彷彿可以毀天滅地。
“子君——”那萬里奔襲而至的身影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疲憊的身軀彷彿瞬間死去。
絕望的風呼嘯在雪原,吹起雪地上白色的衣袍,獵獵翻飛,吹得那雪色玉顏,漸漸冰冷,吹起凌亂的髮絲狂舞,勾纏着染了血的豔紅的脣。
再也不想醒來……這一次的跌倒,不想醒來,再也不想醒來。
……
冰冷的室外,狂風呼嘯,位於朅盤陀的皇帝下榻的寢宮門前守衛森嚴,大昱侍衛將所有焦急探病的人攔在室外。“風王還未醒來,不便打擾,醒來大家再來探望。”
所有的人漸漸退去,只剩下一個孤單挺立的身影,任寒風呼嘯,任着雪花飛卷,就那樣一直立在那裡,不肯離去。
“已經兩日了,林御醫,爲何她還不醒?”帶着薄繭的大手輕撫着榻上人的面頰,一遍又一遍,焦急而又憂心。
爲什麼,他總是錯了一步,如果他再早一點情況會否不同?
“陛下,風王殿下身體已無大礙,他只是累了,該多睡一會,他因爲傷痛,以致五內俱焚,巨大的悲痛讓她不願醒來。”
“林愛卿,你確定她無事嗎?”李天祁的大手抓着他,失去了一個帝王該有的沉靜。
“陛下,臣確定她無事,她若是願意,現在即可醒來,若是不願意,可能還要睡上一段時日。”唉。他真若是醒不過來,他也是無能爲力。
“子君——你醒來,醒來看看二哥。”他的喉嚨沙啞,因爲疲累,面色蒼白晦暗。
望着他那深情悲痛的憔悴容顏,林樺敬心中一嘆,“陛下,請您去睡一覺吧,兩日了,不可再這樣熬下去了。請您爲大昱百姓保全龍體。”
“我要守着他,不然等他醒來沒有人在身邊,他會難過的。”他疲憊地將頭靠上她的肩,“子君,快點醒來,醒來,二哥好帶你回鹿城,回鹿城去看師傅。”
望着那深陷情中的人,林樺敬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道:“陛下,老臣有話啓奏。”
“說吧。”李天祁輕輕擡頭,全副的心思都在那張昏迷的面孔,大手輕輕捧着那張玉臉,全然不顧身邊還有旁人。
“老臣說之前,斗膽請陛下恕罪。”林樺敬弓起了身子。
“有話但說無妨,恕你無罪。”深埋的臉孔微擡了一下,依舊不離那張臉孔。
“老臣還斗膽請陛下恕風王無罪。”那聲音是平和的,聽的人卻心中一跳。
“此事與風王有關?”李天祁直起身體。
“是。”
“說吧,風王的一切朕都不會加罪於他。”他輕輕捉住了她的指尖,那口氣卻是異常堅定。
“是,那老臣說了,方纔老臣爲風王探脈,探得風王脈象有異。”
“如何?”李天祁心中一跳,生怕他說出什麼她就此不會醒來的話。
“風王的脈象是……女脈!”林樺敬垂頭道。其實,在衛子君暈倒那一次,他已經探出來了,只是爲了維護衛家父女,他沒有說。可是事到如今,眼見他在猶豫中痛苦不堪,他終是不忍心。
手突的一抖,攥着衛子君的手,越來越緊,平復着狂跳的心,聲音有絲微微抖,“你,確定?”
“老臣行醫多年,探脈從未有錯,這男脈和女脈用藥是不同的,老臣這藥方中用了雪參,這藥若用於男性陽體,必有發熱症狀,而風王服了這藥後,卻很偎貼,說明風王本是女子陰體,況且有一事更讓老臣肯定……”
後面的話,一句也未聽到,心中只是在叫囂着,他是女子!?他是女子!?
是驚?是喜?是怒?心跳似是戰鼓,一陣快過一陣,簡直把他的胸膛也要震碎,那震驚盤亙在腦海令他久久無法回神,然後,他開始笑,傻傻的笑。
那狂喜像火,瞬間點燃心底某處,燒灼着瀰漫全身。
難怪,難怪……心裡,從那一刻開始清明,一起相處的點點滴滴盈上心頭,甜蜜的感覺溢滿胸膛,久纏的壓抑散去,脣邊泛出滿足的笑意。
就那樣想着,笑着,忘記了一切。
“陛下,陛下?”
李天祁回過神,隱忍着笑意道:“愛卿,剛剛你未說完,還有何事肯定?”
看了他喜悅的表情,心中思忖着要不要說下去。想了想還是說吧,如若不說,有一天他知道,反而對風王不好,乾脆說了去,也讓他斷了念頭,他的情,看了讓人心酸。
“陛下,臣的學生說,左驍衛將軍在數日前中了無解的西突厥春毒,此毒必須與女子同房,軍中無女子,是必死無疑的了,可是,風王與將軍在帳內關了一個下午,將軍便解毒了。事後風王說她有秘功可解,但臣知道,這毒除了女子,確是無解的。”
方纔還在欣喜的面孔,漸漸凝結,林樺敬望着他,依然說了下去。“老臣聞聽學生此言,雖從未聽說有何內功可治此毒,但礙於老臣對武界知之甚少,便也未敢多做懷疑,直至今日探脈老臣方敢確定。因爲上次爲風王探脈,風王還是處子,但今日老臣探知風王已非處子之身。”
因爲連日的疲累而異常蒼白的臉,涌上了血色,俊美的眸中燃起熊熊烈焰,捏着皙白長指的手微抖。
李天祁騰的站起,旋風般衝出門外。
門外,那個雪白的身影立在寢宮前,似一座冰雕,由於寒冷、擔憂、焦急,不斷的侵蝕,終於,倒了下去。
李天祁衝向那個因爲擔憂焦急而疲累昏迷的人。他掀起他的衣領狠狠搖晃,“起來,像個男人那樣起來,起來與我較量。”
“起來,叫你起來。”躺在雪地的人不動。
那一直高舉的拳頭放了下來,他深吸了口氣,“送他去醫治。”
他向着旁邊的一棵樹幹狠狠的砸去,鮮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來,劇烈的痛感讓他的心舒緩了下來,他焦急奔向室內,“子君——”他不能丟下她,片刻也不能。
回到室內,走至榻旁,手情不自禁撫上,撫那如緞般的髮絲,撫那嫵媚的眉宇,溫柔的眼睫,柔軟的紅脣,低喃:“子君……子君……讓我怎麼懲罰你。”
垂低頭,重重壓上那脣,溫柔地輾轉吸吮,輕柔地含住,盡情地吮吻。再也不用壓抑,再也不用掩蓋,再也不用糾結,再也不用痛苦,終於可以釋放自己的本能,汲取那紅脣,手不自覺撫上那柔軟身軀……
只是,不合時宜的腳步聲突然而來,他如偷情的人一般跳起,心頭亂跳着躲入屏風之後,躲進去方發覺,自己乃堂堂天子,緣何卻怕起了兩個丫頭,怎麼竟像個初戀的少年,好似怕被人知曉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般。可是,這滋味卻是那般甜美,這心也鼓盪的厲害,從未有過的感覺,從未有過的火熱,從未有過的甜蜜。他,真的戀愛了。
這,是他的初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