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原來采薇所料不差,那背後搗鬼之人正是大房和那四房的柳姨娘一夥。

自宜芝出嫁後,太夫人就有些懶得再理會管家之事,且由着四太太自去料理,再不像之前那樣盯得緊。她本就是怕那柳姨娘在宜芝出嫁前萬一再鬧出些不好的事,或是偷着剋扣了宜芝的嫁妝,這才親自盯着府中一應事務。

待見宜芝順順利利的出了閣,便再不管四太太如何理家,那柳姨娘並大太太一見少了太夫人這座鎮山太歲,便趁機將要緊處的管事娘子換了好幾個自己的人上去,如今見太夫人又臥病在牀,便越發大膽起來。

因庫中所餘的那幾千兩銀子過了個年節就全又折騰光了,且今年因着糟了旱災,田地的收成不好,所收的租銀只有往年的一半,不好再做什麼手腳。府中的田產商鋪的地契房契又都收在老太太手裡,也不好從中折變了去。因此這兩個便把主意打到了采薇這個表小姐身上。

雖她的房契地契也是收在老太太手裡,可是收租收帳卻是由府中料理的,四太太如今沒了老太太撐腰,早被她們架空,卻只怕萬一老太太再護着這丫頭,畢竟周采薇如今還在煦暉堂的西廂房裡住着。這俗話說“見面三分情”,老太太性子又剛正,若是真要護着這外孫女,他們又如何能把那丫頭的嫁妝給謀奪過來。因此便想出了這麼個沖剋的法子,先將采薇挪出去,斷了她跟太夫人的聯繫,纔好方便他們弄鬼。

杜嬤嬤見采薇知道是誰,便問她,“那姑娘可知他們爲何要這麼對你?”

就聽采薇嘆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又有言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他們多半是爲了我那筆嫁妝罷了!”她父親跟她講過的那些案子裡可有不少都是孤女幼子被一干親戚們謀奪了嫁妝產業的。

“那姑娘可有什麼應對之法?”

采薇默然半晌,方道:“雖嬤嬤總是讚我聰明,可我便是再聰明,到底是一介孤女,既無身份地位、又無依靠,這筆嫁妝在我名下卻到底由不得我做主,我又能有什麼法子?如今也只得既來之、則安之,走一步看一步,橫豎再等一年——”話說到這裡,她卻突然住口不說了。

甘橘嘴快道:“再等一年,姑娘就及笄了,到那時咱們姑爺就該——”

一聽“姑爺”兩個字正中她的心事,采薇羞的忙從枕邊抓起一個香囊就朝甘橘擲了過去,口裡罵道:“好個多嘴的小蹄子,忙了大半日,還不快睡你的覺去,少在這裡混說!”

三人這才都睡了,到第二日一大早起來,采薇洗漱完畢,先領着兩個丫鬟拿了拜墊,到了秋棠院外朝着太夫人所在煦暉堂方向遙拜了幾拜,方纔起來去給她姨母請安。陪着趙姨媽一道用了早飯,便回房來領着丫鬟們收拾自己的東西,畢竟昨兒是匆匆搬來的,有許多東西都還沒來得及歸置整理。

直到午後申正時分,方纔料理得差不多,采薇便藉着窗外一點餘暉,在書案上抄起佛經來。

芭蕉正在她跟前伺候,見她抄的是佛經,便不樂道:“太夫人都把姑娘您趕了出來,姑娘怎麼還要給她抄佛經呢?”在采薇這幾個小丫鬟心裡,只覺太夫人一點都不疼惜自家姑娘,聽那起子人胡說一氣,也不多過問幾句,半點也不顧念姑娘這兩年來對她的勤謹侍奉、孝敬體貼,就把自家姑娘給攆了出來,且也沒安置個好地方。若是換了宜芝,她纔不信太夫人也會這般乾脆利落的直接攆人。

采薇聽了這話,仍是頭也不擡的寫字,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去杜嬤嬤那裡領十下戒尺,好生想想我爲什麼要罰你,這些話你又該不該說?到了晚上我再來問你。”

這幾個丫鬟最怕的便是采薇這副模樣,知道自家姑娘雖平日裡也愛和她們玩笑,但若是她們有了錯處,卻是從不面軟徇私的,當下也不敢再說什麼,乖乖去找了杜嬤嬤領手板子,另換了枇杷來給采薇硯墨。

采薇方寫了幾筆,就聽見簾外一個細細的聲音道:“表姐,我可以進來嗎?”

采薇忙走到門口,親自將吳娟迎了進來,又吩咐香橙上茶。

吳娟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讚道:“姐姐真會收拾屋子,我也沒見姐姐比起先前多擺了些什麼,可這般一佈置,卻比先前雅緻了許多。”

她又問采薇正在做什麼,一聽正在抄寫佛經,便走到窗邊細細看了一回,又是不住的稱讚道:“姐姐這些字寫得可真好,我雖不會寫字,卻也覺得是極好看的!”

采薇聽她說不會寫字,心下雖微有些驚訝,正在猶豫要不要問上一句,她這小表妹已然怯怯道:“表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采薇見她低着頭,紅着臉,一副手足無措的窘然模樣,忙溫言道:“好妹妹,可別跟我說求字,你既是我表妹,咱兩個現又一個房裡住着,凡我能幫到你的,我定會幫着你的,只不知是何事?”

吳娟小聲道:“我想求姐姐你教我認字讀書,還求姐姐別嫌棄我笨,好歹收下我這個徒弟,教我一教?”

這下采薇只得問她因何不曾認字讀書,就見她腦袋垂得更低,過了好半晌才小聲道:“我是姨娘生的,我姨娘在我三歲上就去了。雖我自小養在母親身邊,母親待我也是極好的,可到底婉姐姐比我長了六歲,等我能識字時,婉姐姐都已經學完了《女四書》中的兩本了,我在邊上聽時也聽不懂,又不好再煩母親重教一遍,就……,我如今連自己的名字還不會寫……”

因當世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故而不少高門大戶裡所謂小姐們的教養嬤嬤,是少有識字知書的,大多不過精於各種禮儀規矩並女紅罷了。雖也有那等專給大戶人家小姐教授女學的女先生,但安遠伯府是從不曾請過的,小姐們若要識字讀書全憑太太們自己教養。

因二太太和四太太都識文斷墨,故宜芝和宜蕙都學過幾本書,宜芬和宜菲兩個都是姨娘養大的,自是大字也不識一個,只宜芳雖也是嫡出,卻因她娘不通文墨,故此也是個文盲。

只這三個人若想識字,遠比吳娟要容易的多,卻從不曾動過這個念頭,倒是這個小表妹雖然年紀尚幼,卻有此等想法?便問她道:“不知妹妹爲何想要讀書識字?”

吳娟擡頭看了采薇一眼,忙又低下頭去,囁嚅道:“我,我想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有,就是聽人家說讀書能明理,所以……,好姐姐,我認你做師傅,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沒說出口的卻是,既然她嫡姐並不情願認字讀書,她嫡母卻仍是強逼着學,可見讀書識字這件事定是個好的,既然嫡母不教她,她只有另想別的法子。何況那日大少奶奶孫喜鸞那一番關於“女子六藝”的高談闊論,她後來也從丫頭們的閒談裡知道了,便更是想學寫字了。

若她父親還在,她倒也不用這般發愁她的前程和嫁妝。只可惜她四歲那年,她父親在任滁州知府時失職犯了事,竟然讓一夥山賊把官府的糧倉銀庫給搶了個乾淨。不但被罷官不說,還被下獄問罪,只得將名下所有家業全都變賣乾淨,賠上所失的糧晌銀晌,又使錢疏通了些關係,方纔被放了出來。卻因在獄中捱不過種種苦楚,落下一病,歸家不到三個月便一命嗚呼了。

如今她們吳家所有的產業只怕也只有嫡母自己的那份嫁妝了,這麼些年下來,怕也只剩下幾頃地並一座京中的宅子,能入息的銀錢極少。不然,嫡母也不會帶着兒女厚着臉皮回孃家寄居。嫡母能給自己一口飯吃,已算不錯了,如何還能指望她再給自己一份體面的陪嫁。

自己既沒有多多的嫁妝,若想有個好前程,攀上一門好親,那便只有在自個身上多下功夫,但凡能提升自己之處,她全都不能放過。她正發愁如何去學這些東西,這位周家表姐就搬了過來,真真是天賜良機,定要求她答應教導自己。

吳娟心中下定決心,便睜大一雙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周采薇。

采薇見她總算敢擡眼看着自己,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望過來,裡頭滿是祈求渴盼,又混着些忐忑不安,就跟她曾養過的那籠中想要吃草卻夠不着的可憐巴巴的小兔子似的。不由心下一軟,答應道:“不過是教你認幾個字罷了,哪裡還要認做師傅的?從明日起你每日午後過來,我教你認一個時辰的字,今兒有些晚了,我先教你識了你名字的兩個字如何?”

一時細細教了她“吳”和“娟”這兩個字的意思寫法,又教了她握筆的姿勢,讓她寫了幾筆,天色已暗了下來。

采薇笑道:“天色晚了,今兒就先到這裡吧。到了明日你先把這兩個字寫幾遍,我就教你念《三字經》。”

聽得吳娟不住的點頭道謝,又約她一道往正房給二姑太太請安。卻見采薇笑道:“妹妹不妨先去,我還要去給太夫人請安。”

吳娟疑惑道:“她們不是說,那個……,姐姐又要如何去,去給老太太請安呢?”

“我只在這院外向着那邊外祖母住的方向遙拜請安,並不是要親自過去,便是我想過去,又哪裡過得去呢?”采薇有些黯然道。

“可是姐姐爲何——”吳娟心裡有着和先前芭蕉一樣的疑問,卻知這話有些不妥,便不敢問出口。

采薇想了想,還是說道:“外祖母是長輩,且又將我接在身邊養了兩年,如今既說我沖剋了她,從此再不能在外祖母身前侍奉,但我身爲晚輩,又豈可因此就忘了對外祖母的晨昏定省之禮?便不能親去請安,也當遙祝問候纔是。”

吳娟聽了忙道:“姐姐說的極是,我陪姐姐一起去吧!”原來因太夫人病中懶得見人,趙姨媽也只是每隔五天才領着她們姐妹去給老太太請一回安。

采薇卻搖了搖頭,提點了她一句,“妹妹若是去了,你婉姐姐又該如何?”

吳娟立時便明白過來,又跟采薇道了謝,自去給她嫡母請安。

等采薇遙拜完進來,給她姨母問了好,趙姨媽就跟她說道:“你雖有這個孝心是好的,只是——,你也別怪你姨媽多嘴,怕是你再怎麼孝敬,也不過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罷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孝敬了兩年,可曾見她略有些兒疼你不曾?唉,這也怪不得你,誰讓你娘是老太太所有兒女裡最不得她喜歡的那一個,連累的你也不招她疼!”

趙姨媽這話裡隱約透着那麼點子幸災樂禍,原來當日她們三姊妹中就屬行二的趙明香生得不怎麼美。唯一能安慰到她的是,三姊妹中生得最美的三妹趙明秋,偏是最不得母親疼愛的。誰想後來三姐妹先後嫁了人,初時三人的女婿倒也差不了許多,不想後來漸漸分出了高下。

大姐趙明秀嫁的原是候府的嫡次子,本是和爵位無望的,誰成想他前頭的大哥竟染了急病去了,這候爺的爵位竟就落到他頭上,這一下夫貴妻榮,她大姐也就成了超品二等的候夫人。

三妹趙明秋嫁的是新科狀元周贄,初時不過是個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讀,誰知沒幾年的功夫,這官竟越做越大,不停的往上升着品級,到最後也給她掙了個從二品的誥命夫人。

只有行二的趙明香所嫁的夫君最不成器,熬了許多年才熬成個正四品的知府,不想卻又犯了事,別說誥命夫人了,連家產都全賠了個精光,只剩下自己那點子嫁妝,只得厚着麪皮拖兒帶女的寄住回孃家。

因此當幾年前得知她三妹先是沒了兩個兒子,跟着自己也一病不起時,雖也流了些淚,但心底深處卻也有那麼一絲解氣,等到她三妹僅剩的一根獨苗周采薇也來投奔這府裡時,她既覺得這外甥女沒爹沒孃的有些可憐,卻也惱她一個孤女倒有幾萬兩銀子的陪嫁,可憐她一雙兒女,指着她下剩的那點子嫁妝能分到多少。

因她心中有着這麼些不忿,故而她這一番話聽着似是在直言解勸,實則卻透着那麼點子幸災樂禍。

采薇雖很想問一句爲何她娘是太夫人最不喜歡的女兒,但覺得她這二姨媽語氣裡很有幾分陰陽怪氣,便忍住不問她,只是淡淡一笑。隨人怎麼去說她,每日仍是在院外給太夫人遙拜請安。

許是被她的這份誠心感動,七、八日後從太夫人院裡來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太夫人身邊最親信的王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