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屋脊之上, 重疊的黑影正悄無聲息的往着北方跳躍前行。
恬甜伏在將軍的背上，儘量把臉埋在他肩後，好躲過呼嘯而至的寒風。
夜晚跑路的最大好處是, 可以肆意的在屋頂亂竄, 只要憑夜空的星位認定方向即可。恬甜於是終於明白將軍所謂來去自如的囂張緣由。
“宮牆很高, 怎麼出去？”恬甜問
“跳不出去, 殺出去。”將軍答得輕鬆
可是突然腳下一佇, 停了下來。恬甜伸腦袋出來：“怎麼啦？”
將軍不出聲，前方卻有人啞啞的笑起來：“青將軍若如此喜愛此宮，何不多呆些時候, 墨音也好泡壺好茶邀女帝皇子一同賞月。”
將軍將恬甜放了下來，單手抱住, 左手卻暗暗扶住了腰間的華焱。
墨音嘖嘖搖頭：“將軍不用過於緊張, 墨音這幾日身體不適, 不適宜單打獨鬥。只是我籠中幾位寵兒近日太過慵懶，便想勞煩將軍陪其活動筋骨。”
說完這話, 翻身一仰，墜下屋頂。
將軍卻將恬甜摟緊，譁然拔刀，恬甜不知究竟出了什麼問題，突然連身被將軍抱着飛躍。與此同時, 屋頂風聲密集, 似有龐然大物尾隨其後而躍。
將軍一個疾飛轉身, 華焱蕩掃, 屋頂瓦礫齊飛, 嘩啦利索之聲好似驟雨突降。
野獸嘶吼之聲隨即迴響於耳，恬甜猛然瞥見左旁有一雪白之物撲來, 將軍卻又躍身，只顧逃離包圍。
“那是什麼？”風聲混雜着恬甜的問話
“雪豹。”
“很多麼？”
“不多，已經消滅兩隻，只剩七八餘。”音落又是出招兼躲閃
不多時，兩人跳至一平坦屋頂。
“都消滅了？”恬甜驚魂未定的問道
“恩。”將軍將手臂稍稍鬆了鬆，“你看看這裡是哪裡？”
恬甜往屋頂下望：“啊！怎麼又回到宮殿中央了啊？”
她不解兼心急的望着將軍：“不是沒跳幾下嗎？”
將軍答：“緊急逃命時，難免速度快上幾倍。”
正說着，將軍突然又將恬甜猛的一拉。恬甜並未看清，只覺得眼前耳邊都是嗖嗖穿梭之聲。等定下神來，發覺自己又離剛纔逗留之地隔了幾個屋頂。只是，華焱插於屋頂之中，半徑兩米之外利箭散落凌亂。
恬甜抱緊將軍，才知這宮中早已是埋伏深重，不知待過這將軍前來到底多少時日。還未緩氣，四周又是萬箭齊發，逼得將軍不得不又是揮刀離身。
幾番折騰，恬甜被抱着不停起伏跳躍，反覆失重失衡，差點想要嘔吐。可是屋下埋伏之射手並未停歇，似得到死令誓要將人趕盡殺絕。
恬甜此刻感覺包袱二字對於自己來說是最恰當的形容。只因顧忌她的安全，將軍纔會畏手畏腳，無法進攻只求躲閃。可貪生怕死的本能還是逼得她十指死死的扣住將軍的衣衫。正自怨不已，將軍突然喝她道：“抱緊！”
說罷突然俯身往屋下衝去。
華焱開道，恬甜眼前盡是紅焰展波，只聽得前方慘叫連連，一時間宮道之間氣壓扭曲，拔木揚塵，檐碎牆裂，血紛如霧。
恬甜猶如風中掛在樹梢的風箏，只能隨將軍的進退東搖西晃，幾次欲被甩離。沒多時退至一死角，將軍撕下衣袍，將其雙眼蒙上，再度抱其衝入重圍。
時間在哭嚎慘嘶中緩慢步塵，恬甜看不見任何慘象，之前那種風雨欲墜的感覺倒在將軍懷中漸漸遠離。
待到眼布被解下，兩人似乎已來到一處相對安全之地。
恬甜張望：“這不是皇子寢宮附近嗎？”
將軍正欲開口，突然又把恬甜一拖。只聽得一聲明哨，將軍手中已然多了一隻黑色長箭。正皺眉將箭折斷，突然身子一震，往旁一閃。
白影一晃而過，早已飛躍遠處。停留回頭，但見一隻身長體壯的雪豹，體型大得離譜。
那豹並不戀戰，而是緩慢行至前方。黑陰之中漸有人影出現，墨音輕撫那雪豹後勁，臉帶陰笑：“瓷兒，不枉我每日精心培育。”
將軍卻帶恬甜回身後退，步履似有遲疑。背抵一處房門，冷視墨音。
恬甜回頭，卻見背後這小房不就是當日被皇子逼進有密道的那屋嗎？她心中一動，伸手推開屋門，便急拉將軍進房，火速掩上房門。
屋內空洞依舊，將軍雖知如今已如甕中之鱉，卻冷靜對她而言：“我定帶你出去。”
恬甜卻急忙去亂敲內壁。
聽得噝的一聲細響，那牆壁竟然也被她誤打誤撞敲開。
“進來，快！”恬甜拉過將軍，一同閃進密道
兩人入內，恬甜便自言自語道：“一直摸着右邊往前方走，應該會到女帝的寢宮。大人，我們暫且摸着走吧……大人……大人？”
將軍沒有回話，靜得似乎有些不正常。
恬甜急忙去摸，觸到將軍的正伸出的手，被一把拉到他懷中。
“稍適休息片刻。”他輕聲語道
哦，恬甜便一同靜下來。剛纔那番連續激戰，是人都會累的吧。坐在將軍腿上，頭靠在他肩上，肩膀被攬着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恬甜聽到頭頂有輕輕的呼吸，不由猜測起這裡的安全性。
“何處會有紫藿香？”將軍突然問
“啊？”恬甜愣，不過很快笑起來，“因爲我在大人身邊啊。”
“不是，”將軍說，“不是你身上的香味。你身上的香味只不過是後天服用而獲，我聞到的是至骨散發的香味。”
恬甜立刻想到那老婦人：“對啊，這宮裡有一箇中年女人，瘋瘋癲癲的，身上也有這種香味。我就是遇上她，才恢復記憶的。”
將軍便嘆氣：“原來如此……”也不再追問
恬甜卻好奇心發起：“大人，你什麼時候給我服用的紫藿呢？”
“那次……八皇子……府邸之中，吻你時，強行餵給你的……”
“哈，”恬甜驚道，“原來你那時候就心懷鬼胎啦。”
將軍似乎笑了笑：“我一直……心懷鬼胎。”
恬甜聽將軍說話似乎有些奇怪，語速有些緩慢，字句也不太連貫，心裡有些疑惑，便去摸將軍的臉：“大人不舒服嗎？累到了嗎？”
將軍任恬甜摸，轉頭咬她的手指：“確實很久未有長時間作戰，不過休息一會兒便好。”
恬甜背過手去：“不給你咬，動不動咬人的手，比小璨還像只小狗。”
說罷等着將軍與她調笑，不料將軍卻久不發言，等了片刻，突然問道：“二弟與我，作何選擇？”
恬甜一愣，想起了或許已經在外面的皇子，那個已經憶不起自己的驊驕，又看看眼前的將軍。
“我還是選大人啊。”說罷倒在將軍懷中，“雖然我一直很喜歡小璨，可是做朋友兄妹很好。愛人的話，我只想和大人一起。”
“那足矣。”將軍抱緊了她，“我得此言已足。”
“若是，”他又問道，“閒弦與驊驕，你又作何選擇？”
“開什麼玩笑，”恬甜笑起來，捶了將軍一下，“我只選大人啊。”
“若是無我？”
“誰都不選啊！”恬甜撒嬌，“除了大人我誰都不選，沒有大人我誰都不要。”
“那好，”將軍吻她的額頭，“驊驕雖愛你頗深，哪怕失憶也應會善待你。而閒弦性情中人，也算有情有義。但他們眼前都太過浮華誘惑甚多，找個平凡男人嫁掉吧，哪怕一介莊漢農夫。”
恬甜有些呆：“大人你說些什麼奇怪的話啊？”
將軍卻起身：“時候不多，速速尋得出路纔是。”
說罷與恬甜一同前行。
兩人走了不知多長路段，將軍彷彿認得路一般，腳步毫不遲疑。只是行到一處，摸得四面牆壁，才明白已經來到死路。
恬甜抱怨：“我說過該摸着牆壁走的，遇到拐角拐就行了。”
將軍卻將恬甜藏到身後，叫她躲好，抽出華焱，對着面前的那堵厚牆，突然發全力而擊。只聽轟然巨響，密道猛搖，石破驚浪。恬甜未敢探頭窺探，仍是感到碎沙擊到身上。只是未等塵土落定，將軍抱過恬甜，藏她於懷中又再度揮刀。
巨響連連，上下左右皆是石飛，將軍已不再尋路，只顧遇牆則擊，好好的蜿蜒迷宮，此刻竟然被打得亂七八糟似要塌陷。恬甜除了感覺大人太過剛健勇猛，腦子裡就“拆房專家”一詞。
華焱乃絕世寶刀，削金如泥，碎石如雪，一路所向披靡。只是動靜頗大，搞得恬甜心驚膽戰。
不知何處，將軍突然收刀，便問恬甜：“你可知如何出去？”
恬甜擡頭，立刻看見前方是有一小孔，外有微弱燈光，於是跑去摸一旁的暗紋機關。手指觸到那凸出之處，正說幸好沒被毀，突然心裡大驚，那暗紋的形狀……未多想，石牆已開，將軍已經帶她出去。
擡頭，斷樑蛛網，陳器灰簾，竟是那老婦人所居的冷宮！
將軍放下恬甜，四下環顧
“何人在那處？！”突大聲問道
恬甜有些緊張的拉了拉將軍，那方位有紫藿香傳出。將軍當然也是知曉，況且也是尋這香味才找的此處。
暗處有人影悉悉索索的摸了出來，手執一隻忽明忽暗的淡燭，映得那憔悴容顏悽苦惆悵，身上衣衫彷彿更加襤褸破舊。
將軍往前走了一步，那婦人緩慢偏着頭，一隻手慢慢的指向將軍。
“我認得你……我認得你……”她夢遊般的念道
將軍突然大步跨上前，一膝跪下，扯住那老婦人的雙袖，仰頭視她。
弱燭落地，大殿陷黑，月透破窗，人影模糊。
婦人顫顫伸手，摸住將軍那仰視的面，凝視着那顫動的雙眼，突然彎腰一把將將軍抱住。
“賾兒！”她尖聲叫道，“你長這麼大了！”
月影下將軍的身子抖顫得厲害，婦人捧起他埋下的臉，清淚長流：“賾兒，我的賾兒，你是我的賾兒麼？你都長這麼大了，老天爺！我的賾兒都長這麼大了，老天爺，我記得你還是個小孩子，這麼丁點大個小孩子！”
將軍的語調艱難：“我……是。”
婦人便抱住他笑起來：“我的賾兒，你與你外公年輕時長得好像。我就知道你會來看孃的，我知道我的賾兒總有一天會來看我。”
恬甜驚住了，這老婦人，她是……
“她是誰？”婦人指向將軍身後的恬甜，“她是……她是你妹妹嗎？她是我女兒嗎？”
將軍未解釋，只是轉身視地面，道：“小妹，過來。”
恬甜腳有些軟，可還是過去，跟着跪下。
“小妹，這是孃親。”將軍始終未擡頭
“娘……”如果算是媳婦的話，叫婆婆一聲娘也沒錯
婦人高興的將將軍與恬甜一起抱住：“好賾兒，好女兒，娘等你們好幸苦。每天望着那殿上的日落了又升，但我知道，只一日望得到那日頭，就有一日可等到你們過來。”
她掉着眼淚，卻又笑着，看了將軍，又看恬甜，戀戀的摸着他們的臉。
恬甜不好意思：“對不起娘，那天沒把你認出來。”
婦人笑：“沒事沒事，認到就好了。”
三人便又點了蠟燭，到裡屋去坐。
那臥室十分破爛，可還竟然還算乾淨。將軍進去，便被孃親拖着問長問短。先問了些平常生活之事，又問將軍是否娶親。將軍溜口答：“還未有正室，不過娶過幾房小妾。育有二子一女。”
於是恬甜知道將軍也是撒謊不眨眼的主。
孃親當然高興，只說先續血脈，正室定要慎重。還問將軍手中紫藿可還有，是否給兒女服用。
末了又來問恬甜爲何還未出嫁，可有適當人家。恬甜囧得不知怎麼回答，將軍便說京城大多富貴人家爭先說親，只是小妹眼光太高，以後定爲她尋得好人家。孃親便責備將軍，莫像他爹那樣冷漠無情，要對小妹上心。
恬甜見將軍只有點頭的份，便忍不住想笑。
孃親執着這“兄妹”的手，心滿意足而笑：“你們兄妹長得相像，又如此和睦，我心甚安。”
將軍卻突然繞過孃親，將頭湊到恬甜耳邊細聲說道：“娘說我們有夫妻相……”
恬甜心裡有些羞，便打將軍：“壞人，誰和你像！”
娘未聽清他們說些什麼，只是看着他們打鬧便笑：“還是些小孩子。”突然又問：“賾兒你可有璀月之信？”
將軍便答：“他還好，一切甚安。孃親不用擔心。”
娘便說：“璀月這孩子，從小命苦，你們做兄弟的要好生扶持。”說完又皺眉：“只是朧月這女孩兒……我總怕她害你們。”
恬甜不認識他們說的什麼璀月，不過孃親知道女帝，而且思維出奇清晰，倒是出人意料。最初還以爲她神智有問題，可是現在又與常人無異，難道之前全是裝的？
將軍說：“孃親一切無需擔心，朧月畢竟一介女流，不成大氣。”
娘卻嘆息：“舊時我見她常來尋你，知她中意於你，曾尋思過娶她進門。可沒料她愛權勢勝過於你，爲稱帝攬權竟做出那種天理不容斷絕家脈之事。”
說罷又抱恬甜在懷：“還是我女兒乖。那日我見朧月呵斥你，心中着實爲你擔心。”又問：“朧月身邊那年輕男子是誰？”
恬甜正不知怎麼答，將軍插言：“那是卿國皇子無痕。”
恬甜呆，小璨明明就是你弟弟，你娘真正的兒子啊，爲什麼要隱瞞？
娘卻滿意的點頭，對恬甜說：“我看那男兒護你甚緊，恐是鍾情於你。雖然卿國乃蠻夷之地，不過以你身份血脈嫁他也相配，若是合適，應叫你大哥爲你好生張羅。”
恬甜囧，相當囧。將軍的臉色，不用瞅也很難看。
娘見兩人都怵着，便扯將軍：“你這哥哥，與卿國聯姻虧了你妹妹麼？爲何不表態？”
將軍偏不答話，卻突然發聲：“小妹可與爲兄一世，無需嫁人我也可細心照料。”
“荒唐！”孃親皺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妹妹與你過，傳出去旁人如何笑話？”
將軍面色鐵青。
恬甜哼哼唧唧，撒謊吧撒吧，我看你攤子越扯越大今後怎麼圓。
將軍見她得意神色，不禁悄然伸手捏她手臂一把，捏得恬甜叫起來。“哎呀，娘，哥哥欺負我！”叫罷摸着手臂裝受傷
娘便打將軍：“老大不小，惹你妹妹幹什麼！”
恬甜跟着打便宜：“欺負我幹什麼！”
這母女倆便你一拳我一掌，把將軍沙包樣推來攘去的。
恬甜學將軍樣去捏他手臂，將軍便躲，卻被恬甜揪住袖子。恬甜摸得那袖子有些溼，沒在意的抓一把，突然驚叫道：“大人你手臂怎麼了？”
孃親聽到這話，也忙點蠟燭去看，但見將軍臂膀之袖破損，黑紅色一片溼漉。
將軍答：“之前被那豹子抓了一把，傷了點皮，無甚大礙，無需擔心，回去用點金瘡藥就可。”
“我有點藥。”娘急忙去取，“那次不小心跌傷，朧月也叫人送過點藥過來。”
恬甜道：“女帝對娘還是不壞啊。”
娘取來藥，兩人藉着燭光給將軍撒在傷口上，又尋着布料包紮。娘說：“冷宮就這樣子，不過朧月也從未想過要爲孃的性命。將就着讓我活着吧。”
恬甜心酸：“娘一個人一定很苦吧。”
娘笑道：“不苦，我一個人慣了。就是想你大哥，還想你這個我從生下來就沒見過的孩子。想得心頭慌亂。”說着又去抹淚。
恬甜也不由眼溼，雖然並不是親生母親，可是將軍孃親如此和藹慈愛。若自己也有這樣一個媽媽，這樣掛念自己，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母女倆禁不住抱在一起，幾乎傷感痛哭起來。
將軍見這一幕，卻催促她們快些起來。
“今夜定要帶你們出這卿之皇宮，莫再延遲了。”
恬甜卻擔心起來，將軍連帶她一個人出去都很勉強，再添一個孃親，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