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張家這個書院開的規模算是挺大的了,所以光教課的夫子就有二十名。另外還有夫子們的助手,也就是之前文瑞看到一個課堂裡會有三個夫子在,其中就會有一名或者兩名是助手。

助手們並不完全負責授課,更多的是幫夫子們批改學生的文章作業,協助夫子們安排日常的考覈之類;以及在每年開科之前去安排學生們的報考報名等等瑣事。因爲這些事務本身很煩瑣,而學裡還有官家子弟,尤其講究一些,所以助手的數量也有近十位。

不過今日來見文瑞的自然都是學中份量最重的幾位夫子,現下由張教頭和另一名姓孫的教頭引着,來見文瑞。

一衆人魚貫而入,雖然已經不是全部,但也總有十來位。領頭的張教頭之前文瑞見過,算是京中有名望的宿儒,卻不想另一位孫教頭卻是當年教過自己的師父孫學起。後頭陸續跟進來的衆位夫子,一眼望去就有好幾個是熟悉的老面孔,都是當年殿上德高望重的老學究。

文瑞這下是真的被唬了一跳,心裡暗暗驚歎:幸虧自己態度上沒有託大,這一班老頭,得罪哪個只怕都沒什麼好果子吃!又感嘆他大舅的遠見,這些老學究裡頭,頗有幾個,當年都是有能力且年歲未到,卻硬辭了官的,現下能同意再次入仕,也算是國家幸事。就算他們無心政事,畢竟是同朝爲官,總不會像辭官之後那樣,完全無牽掛了。

衆位夫子入內,同文瑞一一見過,文瑞見了自己師父也是高興,同孫教頭多聊了幾句,這才注意到人羣末尾還跟着一個年輕人,算來和他還算是半個舊交。

那青年見文瑞望向自己,擡手抱拳作揖道:“下官顧衍之,參見睿王爺。”

文瑞忙走上前扶住:“去年瓊林宴上與顧兄相見恨晚,不想此後一別,雖然聞說顧兄少年得志,官拜京師,卻始終緣慳一面。顧兄每日朝中事務之後,總是在家謝絕訪客閉戶不出,連個宴席間見面的機會都無有。都傳顧兄潔身自好,卻原來是在此間高就,果然乃吾輩讀書人之表率!”

那顧衍之笑道:“睿王爺謬讚了。衍之師從孫夫子,現下夫子年事已高,膝下二子又都遠在它省爲官,總有照顧不到的。一日爲師終生爲父,衍之每日過來看望,順便幫忙做些事情,也是分內應當。”

見提到自己,孫夫子也就過去介紹:“衍之,你大約還不知曉,這位睿王爺,算起來倒是你師兄。”

顧衍之自然驚訝,孫夫子就和他說起當年淵源,邊上其他夫子也都近前去聽他們說話,一時間大廳裡氣氛就熱鬧起來,看來這個見面十分成功。

張靜就偷偷去看他家錢夫子,心道:果然還是夫子最厲害!

那顧衍之一個新科狀元,是孫夫子偶然提起這個學生十分重禮儀又頗有孝心,每日都會去他家看望照顧,於是錢夫子就提出乾脆讓他也到學中來指導學弟們。美其名曰:年輕人之間更容易溝通。

不想今日倒是又和文瑞攀上了一個雖不近卻也不算遠的關係,再算上孫夫子本人,單從人情來說,文瑞也必然完全攪活進學堂這些事情之中了,只怕自家這位錢夫子真的是什麼都早就已經想到了吧。

這個,倒還真是張靜想多了。

當初錢夫子會提出乾脆讓顧衍之再回來學裡幫忙,還就是個巧合。只是覺得這個孩子挺上心,又是從自己這裡考出去的狀元,真的很不錯。而錢夫子表達好感重視之類的方法,就是請對方來學裡教書。畢竟自家學堂名聲在外,實力確實不是蓋的,能在這裡任教,在讀書人之間也算是一種榮耀了。

一衆人說笑一會兒,氣氛輕鬆熱烈,這就算都和文瑞相熟了。讀書人之間的客套,也就那麼一回事,二刻鐘左右,便紛紛起身告辭,都道學內還有事,實在不能再耽擱,怠慢小王爺了還請見諒。

文瑞自然連連:“無妨無妨,改日再來拜會。”恭敬將一衆人送出門外,又同顧衍之約了下個月一起給孫夫子過生日,這纔回到屋內。

錢夫子卻也不給他就這麼坐下去,提出要請小王爺過去賬房瞭解下學院的財政。

文瑞本來是不想去了,畢竟這種事情就算是涉及到學院本身管理內容裡頭,知道的越多,自己和這書院的牽扯也就越多。但是被張靜微笑着一句:“還要請文兄多多指導。”就不知怎地點了頭。直至跟着錢夫子到了賬房,這才發現張靜自己根本沒有跟過來。

這個時候張靜早已經拐回錢夫子的小院裡。文祈和三伢子都已經睡醒,王姐兒從家裡過來這裡幫忙看小孩,小四領着小蜆子去學裡亂逛,他就和王夫子在錢夫子的小院裡下起棋來。確切的說,是那個人和王夫子下棋,他只不過是被迫旁觀。

今天幾次,文瑞看向自己的目光裡都帶上了探究。他不知道是自己過敏了,還是那位小王爺真的發現了什麼。

自己這個秘密說出去也算得上驚世駭俗,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種事,對於敬鬼神而遠之的讀書人來說,不啻是種忌諱。但總歸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就是必須接受而沒有其它選擇。何況,這些年來,那個人給予自己的幫助還是極其大的。

現下,眼睛望着棋盤,讓那人自己去和王夫子下棋,他腦子裡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就出了神。

文瑞再次回到小院是和錢夫子一起的,進門就看到了正在專注下棋的張靜。那西斜的日光從天井上方灌注下來,一院子的金黃燦爛,映的張靜白淨的臉皮都微微泛了光。看在文瑞眼中,便有了一絲恍惚回到初見那日的錯覺。

一樣的白衣勝雪,一樣的烏髮如墨,一樣的全神貫注,不過今天文瑞注意到了之前所不曾注意到的內容:那少年沉靜的神態比之以往似乎又更加的內斂了,那種氣度,說他有着十分的閱歷似乎也不爲過。

要說今天上午見到張靜,還只是因爲感覺到的不同而有點吃驚,那麼現在,這種吃驚已經漸漸轉爲了疑惑,這個看起來身家清白,經歷簡單的少年,怎會露出這樣成熟的表情,難道還有什麼是他之前所做調查裡並沒有包含進去的不成?

不過雖然心裡起了疑惑,終究十多年的皇室薰陶,面上是一點不露的。反而看他們下棋下的專注,文瑞乾脆先隨着錢夫子進屋。

王姐兒早就抱着文祈和三伢子到了廊上坐着玩耍,給兩個小人輕輕的唱山歌聽。三伢子是被文祈鬧醒的,這會兒聽着歌昏昏欲睡,小眼睛合上了又睜開。對面的文祈精神十足,好在正忙着跟着王姐兒學唱歌,沒有再去鬧三伢子。

眼見得自家王爺進院子往屋子裡走來,王姐兒要起身行禮,文瑞擺手示意她不用。文祈見王姐兒不再唱歌,就開始不老實,不想一扭頭就看到了自家爹爹,馬上撲騰着要文瑞抱。

文瑞就手抱過兒子,又看了一眼仍在全神貫注下棋的兩人,這才進了屋。

今天這一局開始的時間有點太遲,以至於不久天就黑了。累餓還在其次,院子裡漸漸就什麼也看不清。挑燈夜戰來下棋這種事錢夫子一向是不允許的,況且王夫子年紀也大了,白天還好,入了夜,精神總有點不濟。於是兩人終於不得不戀戀不捨的先封了局,約了明日再戰,然後分頭去吃晚飯。

張靜也是這會兒纔想起還有個文瑞本來是跟自己一起的。

不過擡頭看看天,望望夫子屋裡根本燈都沒有一盞,連小四也蹤影不見,明顯是在前廳裡或者用晚飯或者給學生開晚課了。想來不管是文瑞文祈還是三伢子,估計也都已經各回各家。摸摸自己空的擂鼓的肚子,也乾脆先回家吃飯去也。

到家自然不免被張媽媽一通數落,然後被告知方纔夫子已經讓小四來傳過話,讓他吃完飯還要回去學裡。

畢竟要爲了學堂而弄個新部門出來,這種事情可說是創舉了,錢夫子雖然派了他任務,到底不放心,讓他晚上還是過去學堂,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事,才能覺得放心。

這一晚張靜在錢夫子這裡一番辛苦不提,因爲自己耽於遊戲,還被狠狠的責罵了一通。此後多日,爲了平息老師的怒火,也都是花費在了翻閱歷代典籍考察以往條例規矩擬定新章程制定新體系等等煩瑣事務上。

而這段時間,文瑞那裡其實也沒有太多太平的日子過。

那天離開書院的時候,本來小四很盡責的要去提醒完全沉浸在圍棋中的張靜來送客,但是看着那一老一少,文瑞還是阻止了別人去打擾他們。

明明那個少年,在那個時候,看起來已經和留在自己印象裡的,讓自己有十分好感的少年,感覺如此的不一樣,但是,似乎就只要是他是張靜,文瑞就覺得願意包容對方的所有一切。

這種感覺十分不平常,咱們的王爺雖然從沒費心去研究過什麼是情愛,但是也隱約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爲自己對那個少年的好感,是純粹類似於一種兄長對待幼弟的關愛。

然而那天下意識的就喊住了要去提醒張靜的小四,錢夫子對張靜的行爲很生氣的時候自己還去勸了老先生一番。在別人眼裡看來,或者僅僅只是自己心胸寬廣不拘小節,但是隻有他自己明白,當時的心情是一種怎樣的情緒。

那是三年前,在蕊香閣見到第一次出來接客的丹青。彼時丹青不過十四歲,又是初次接客,臉蛋身段因爲媽媽的教導,都有了一股天然的風流,但是舉動間依然帶着生澀。

第一眼,文瑞就想起了詩中所說: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那種青澀裡帶着嫵媚的感覺,一下子擊中了內心裡柔軟的地方,讓他平生第一次,對於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生起了保護欲。

雖然因爲丹青的身份見識等等問題,此後兩人相處下來感覺並沒有開初那麼好,但是那種最初就存在的萌動其實一直都在。也正是因爲那樣,他纔會讓丹青生下了自己的孩子;纔會在對對方已經沒有什麼留戀之後,將她安置到了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讓她可以平安的渡過餘下的日子;甚至,還允許她可以再嫁。

而這種悸動,這種保護的慾望,在那個晚上,在那個人身上,似乎又有了復甦的預感,就在他明明已經對對方有了疑慮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