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一七〇

細雪紛紛揚揚落下, 馬車馳入暗巷,拐了個彎,前方豁然開闊起來, 融融燈光照出門前一片開闊之地。

十方樓門前的白色風燈都換了一層紅紙, 十數人在門前恭候。

馬車停下。

“恭迎樓主歸來。”

李蒙面紅耳赤地讓開, 他頭一個從車中出來, 沒想到外面是這樣的陣仗, 頓時窘得滿面通紅。

跟在後面的是阿汀,接着驤賢抱着孔孔,安巴拉抱着巴拉, 趙洛懿最後才露面。

饕餮迎上來,他繫了圈銀灰色的狐皮圍脖, 身後讓出來一個人。

“許三叔。”驤賢響亮地叫了一聲。

“好, 好, 平安無事就好。”許老三被推到前面來,他看上去有些佝僂背, 驤賢看了一圈,朝許老三問:“三叔,娘呢?”

“晚秋時候身體有點小恙,養着,吃藥須得早睡。”許三叔抓着驤賢的手, 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一遍, 末了, 欣慰地點點頭:“又長高了。”

“師弟, 師兄們這番已經認定, 你就是我們的新樓主,十方樓大小事宜都你一人拿主意, 我們絕不掣肘。你說,咱們的招牌是不是叫木匠重新刻來,大小三十餘間正鋪,都換上新匾。這是你三師兄的意思。”席間,饕餮笑呵呵地朝趙洛懿道。

趙洛懿坐的是上座,從前他師父落座的地方。

檮杌在右,饕餮在左,都在下首,容得上百人的廳內,只有十數人在席,都是十方樓中說得上話的高手。

李蒙看見不少熟人,從前,他們都是不太搭理李蒙的高手,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脾氣,今日卻肯坐在趙洛懿之下,不能不說饕餮在這兩三個月裡,花了不少功夫,才聚起這些人來。大概元宵比武一事也不是秘密。

果然,就聽饕餮說:“元宵節由哪些弟兄出戰,我們都聽樓主的吩咐。”

“自然是樓主帶着兩位護法出面,我們這些雕蟲小技,沒什麼本事,豈敢班門弄斧。樓主說是不是?”說話的粉衫女子年紀甚輕,要不是腰上纏着的金絲軟鞭是李蒙熟識的,恐怕還認不出來。據說此人有千面,當然是誇大之詞,不過她的易容技巧十分高明,今日示人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容,一副嬌俏模樣。

“朱某從前多有得罪,一時耳根子軟,着了姓柴的道,這杯酒,給樓主賠不是。”樓裡使的酒杯是大杯,足有一碗的容量,朱天多的二話不說,一口乾了個見底,把杯向着衆兄弟一亮。

“我們都聽左護法說了,將來唯樓主的命令馬首是瞻,大家跟着老樓主,不就爲謀一條生計。有樓主在,咱們也不擔心打不過朝廷那幫狗腿子,拿到皇商的頭銜,大家也不必再過刀口舔血的日子。要是樓主覺得不解氣,就是要打兄弟們一頓出氣,也全任憑處置!”話說完,朱天果斷撩袍在堂下直直跪着。

一時間堂內寂靜。

這一下李蒙手裡筷子掉地的聲音就十分引人注目了。

“從前對李小兄弟也多有得罪,朱大哥給你賠不是。”朱天說話硬氣,低着頭,實是一副悔不當初的樣。

李蒙訕訕道:“我沒拿穩。”

“這杯,敬小兄弟,當初老樓主的事,冤枉了兄弟。”早有其他人給朱天滿了一杯,他又是不容拒絕的一杯下肚。

“先不要忙叫樓主。”趙洛懿道。

“樓主留下的遺囑,一定要叫趙兄擔這個責任,你就莫要推辭了。”

有人附和:“就是,莫不是窮奇還計較咱們從前的過錯,要怎麼賠罪,直言便是,咱們決不推辭。”

李蒙心下卻很明白,趙洛懿不接這個擔子,從前是真的不想,沒那心思。現在是有心也無力,他武功已失,一個江湖幫派,總不能拜個沒武功的人做老大,這不是擺明了等着旁人來踩嗎。

“我師父的意思,這纔回來,今日說好是接風宴,提這話,誰還有心思喝酒?”李蒙站了起來,趙洛懿沒吭聲,端起來一杯酒,默不作聲地喝。

“不如改日再議,我師父總也要考慮考慮,和幾位師叔商量商量看怎麼辦。樓主的位子是莫大殊榮,論資排輩,確實也輪不上我師父,今兒就喝酒,喝痛快。正事改日再說,如何?”

朱天臉色有些難看,他還在地上跪着,憋了半天,總算不好太給李蒙難看。

“好,那就改日,也得有個具體的日子,不能沒休沒止等下去,咱十方樓也是個大幫,羣龍無首的日子一過大半年,豈非讓江湖上的朋友們笑話。”

“那就三日後,給大家一個答覆。”饕餮出來打圓場,朱天這才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

“早先不是想要這位子得很嗎?否則何來斷龍崖下那出。”

“誰知道呢,聽說是個斷袖,你看他徒弟那模樣,沒準身子骨早就睡得酥了,只想拿了自己那份回去享清福不管弟兄們了罷。”

“女人我睡了沒一千也有八百,男人的滋味卻沒嘗過。”一聲猥褻的笑。

重重一聲咳嗽,將茅房裡撒尿的一排排男人唬了一跳。

見是李蒙,衆人這才放下心來,反正趙洛懿收的是個膿包徒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李蒙臉皮子薄又人盡皆知,加上嫩臉晚生,誰也不把他看在眼裡。

只是朱天才在廳上跪了一次,結果跪得毫無用處,這會酒意上頭,目不轉睛盯着李蒙出恭。

李蒙解褲帶的手忽然頓住。

“方纔大師伯在門外找你們,說有事相商,對了,朱大哥,大師伯說,今晚的事情辦得不漂亮。”

朱天頓時一個冷噤,酒醒了大半。

“這難不成還能怪我,你師父不接招……”

“朱天!”有人警告地叫了聲,“別讓饕餮等急了。”

“怕什麼,他還能把我怎麼着不成?”話是這麼說,朱天卻急吼吼收拾好衣袍,隨衆人出去了。

李蒙冷着臉撒完尿,方纔席間不少人過來給趙洛懿敬酒,擋的酒大半都喝到李蒙的肚子裡,少說也有半斤。

他繫好褲帶,走路還覺得肚子裡叮鈴桄榔響,腳步也有點浮。

外面風冷,雪未停,給撲面而來的雪渣子打在臉上,李蒙一縮脖子,整個人一哆嗦。道旁的樹上都掛着火紅的小燈籠,給風吹得七零八落,也吹不去那紅色帶來的喜慶,這喜慶卻讓李蒙覺得冷冰冰的。

忽然一個巴掌落在李蒙的肩頭,嚇得他“啊”地叫出聲,待看清來人,渾身一軟,幾乎站也站不住。

趙洛懿攬住李蒙,讓他靠着站了會,一面說:“已經散了,怎麼出來這麼久,爲師以爲你掉進茅坑,撈你來了。”

李蒙嘴角抽搐:“師父你還是別說笑的好。”李蒙腦子裡猶如塞着一團棉花,心裡也堵得慌,燈籠零星的紅光映照着趙洛懿剛毅的輪廓,既溫柔又冷酷,唯獨他的眼看着,李蒙才覺得渾身一暖,三兩下把人攔腰抱着,就往房裡拖。

睡的還是從前的屋,饕餮早在十數日前就接到趙洛懿的信,知道他們要回來。

李蒙貪戀地吸了一口被子上薰的松香,那清冽氣味,讓他熾熱混亂的腦子稍微清明瞭點。

“不知道大師伯怎麼收拾了他們幾個,那個朱天,一聽到大師伯的名頭就怕得要命。今日要不是我阻着,你是不是就要把武功沒了的事說出來。”

才洗了澡的身體乾淨好聞,皮膚卻冷冷的,隔着一層薄薄單衣也能感覺到。李蒙卻因喝得醉,渾身滾燙。方纔在雪風裡站着,本來酒意已經壓制下去,現在到了室內,火盆靠着,被子是才曬好的,少年人的身軀又不能自主地熱起來。

“早晚他們要知道。”趙洛懿淡淡道,側身抱着李蒙的腰,腳底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趙洛懿腳向外輕輕一推。

“什麼聲音?”李蒙腦子裡有些熱,聽不大真切,他唯一真切的,只有手下摸着的皮膚。

“沒什麼。”礙事的貓滾在了地上而已。趙洛懿抱着李蒙,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亂拱,他手無意識在李蒙下巴頦上來回勾弄。

李矇頭昏昏地聽見他師父問:“這個樓主,讓你來當如何?”

李蒙還在亂拱的頭頓住,擡起臉來,一臉哭笑不得:“不成不成,我怎麼約束得了他們。”

“真不想當?”

“不想。”

“不再想想?”

“想再久也不想當。”李蒙靠在趙洛懿有了點溫度的頸子裡,喘了口氣,臉色潮紅,連脖子也透出一層薄薄的粉,“我看得出,樓裡都是亡命之徒,大家走投無路,投到太師父門下,有了落腳之地,雖說殺手的日子也不安穩,總比從前好太多。而且十方樓不比那些建幫上百年的大幫,人雖然多,武功也不弱,人心卻不齊。說白了,太師父於他們有恩,衝着這份混江湖的義氣,有事大家願意擔着。但比起其他門派,十方樓根本不能被稱作一個幫派,更像是……”李蒙皺了皺眉,“一個江湖組織。大家爲了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爲了討一份生活。大家的武功不是同門同派,也不曾一起習武,連吃住都是分開,這裡只是一個落腳之地。現在聚在一起,大半也是爲了十方樓要是贏了這場,就會變成遍佈大秦地界的商鋪,有利可圖。”

“腦子還算聰明。”趙洛懿捏起李蒙的下巴,親了親他的嘴。

李蒙被他吻得身體發軟,一時間都忘了還想說什麼,聽見趙洛懿說:“那這事我們不管了。”

“好啊。”李蒙笑道,不住喘氣,右耳朵通紅,左耳朵卻平白無事。

趙洛懿注視着他。

“我說好你難不成真的就不管了,真要是不管,還不得念我一輩子。你現在已比從前話多,等上了年紀,不得嘮叨死我。”

“都說酒後吐真言,敢埋汰你師父了。”趙洛懿咬了一口李蒙滾燙的耳朵,叼着那耳垂的一塊軟肉在齒間碾磨。

李蒙眉峰難受地蹙着,伸手推了推,卻沒真的使勁,頗有欲拒還迎的味道。

趙洛懿已是饞得平靜無波的眼裡也迸射出了一絲餓鬼的精光。

李蒙卻冷不丁往後一抽身,隔着點距離看趙洛懿,兩手抵着趙洛懿的胸膛,只一層貼肉的單衣,底下的肌肉分明。

“這件事成了,你欠太師父的恩情,就算還完了,從今以後,你就只欠我一個人。”李蒙一板一眼說話的樣子就像個書呆,還揚着下巴,等趙洛懿點頭。

趙洛懿偏沒點頭:“我欠你什麼了?”

“你欠我的多了去,這輩子都還不清。”尾音一顫,被李蒙吞了回去。

“說來聽聽。”趙洛懿嘴角一絲弧度,把李蒙抱着,手順着脊樑骨往下數,一塊一塊單薄的骨頭突起,摸上去讓人心裡踏實。

“佔我便宜,老牛吃嫩草,這就夠你還一輩子。欺我是男的,斷我李家香火,夠你還十輩子。沒經我同意,把內力傳給我,逼得我不得不挑擔子,知道我不樂意,還要回來,嘴上是半句不說,你做的哪一樁不是賭我一定會本本分分做一個徒弟該做的事。”李蒙不徐不疾的字字句句讓趙洛懿聽得變本加厲地想按住他,想得身體某處叫囂着疼。

“這是徒弟該做的事?”趙洛懿不知什麼時候滑到被窩裡,正抱着李蒙的腰,將他按向自己。

隔着一層布,李蒙胸口一陣刺激,令他頭微微後仰,咬牙切齒道:“那也是師父的錯,爲老不尊。”

“放屁!”趙洛懿惡意地咬了一口,聽見李蒙喉嚨裡不敢完全發出的聲音,興奮地抱着他磨蹭,“你們村兒的人不到三十就算老了?”

李蒙撇撇嘴:“反正是比我老,這輩子哪一天都比我老。”手指不由自主抓緊了趙洛懿的頭髮,指腹緊緊貼着他的頭皮。

半夜裡李蒙渴得要命,起來喝水,喝完了,站在榻前,看見趙洛懿睡得沉沉的。他現在已能分清到底趙洛懿是睡着還是假寐,趙洛懿一天比一天更像個普通人。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一條橫着的胳膊,是給李蒙枕着睡覺的。

他不再那樣警醒,有一點動靜就能立刻清醒過來。

當日蕭萇楚帶人偷襲,人未動,在外面埋伏,趙洛懿都一清二楚。現在李蒙把手指都快撬開他的嘴了,趙洛懿還沉沉睡着,一點反應也沒有。

李蒙指腹反覆揉了揉趙洛懿的嘴脣,果斷起來收拾得乾淨利落,取下他的無妄劍,到院子裡操練起來。

等李蒙大汗淋漓地回來,趙洛懿還在睡,姿勢都沒換。李蒙擦淨了手腳,復又輕手輕腳摸到榻上去,枕着趙洛懿的手臂睡覺,半個時辰後,雞鳴起,李蒙纔算正經起牀,大大方方練劍去了。

及至早飯把趙洛懿叫醒,讓他吃完飯又盯着吃藥,看他還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李蒙放下牀幔,讓他安安心心睡,自己去找安巴拉討教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