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九十七

老頭先把兩人帶到住處, 還是上次住的地方,院子裡很冷清,兩個婢女站着聽候吩咐。

李蒙和趙洛懿兩人才帶一個包袱, 簡單收拾了一下, 各自洗了把臉, 換上乾淨袍子。

站在廊檐底下, 李蒙伸了個懶腰, 到了這裡纔有一種徹底擺脫追蹤的感覺,也許是因爲閒人居在山上,尋常人找不到, 找到也進不來,就像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莊上種了不少品種的竹子, 風過處簌簌作聲, 翠色滿眼, 使人心胸開闊。

伸手撥了下窗戶下吊着的一排竹片風鈴,李蒙打了個哈欠, 透過霧濛濛的眼看趙洛懿,趙洛懿在看一樣東西,是留給李蒙那幅南湄的地圖,經過海水浸泡,靛藍色染料有點掉色。

看見李蒙在看, 趙洛懿把地圖收了起來, 李蒙在桌子另一側坐下, 半身趴在矮几上, 時不時盯趙洛懿一眼。

“看什麼?”趙洛懿捲起地圖, 自然而然收在包袱裡。

李蒙突然跳起來,興致勃勃地叫婢女去拿傢伙, 搬了張椅子在院子裡。

“把鬍子颳了。”鬍子紮在手心的感覺癢酥酥的,陽光讓趙洛懿閉上眼,剛毅的輪廓、濃黑平直如同劍鋒的眉,高挺的鼻如同遠山,脣線很硬,整體看上去都透着冷漠的氣息。李蒙手掌貼着趙洛懿的側臉,把他搖來搖去,趙洛懿由得他擺弄,兩腿自然而然叉開,手握着椅子扶手。

趙洛懿的下巴在李蒙手裡變得光滑起來,他兩手合十搭在腰前,腿上忽然一沉,手按住了李蒙腰際。

李蒙閉起眼嗅聞趙洛懿臉上的皂莢香氣,忍不住以脣抵着趙洛懿下巴磨蹭。

手指摸到李蒙的耳廓,他耳朵冰涼的,趙洛懿手指頭鑽進李蒙耳廓,還想往耳孔裡鑽,李蒙覺得癢,甩了甩頭。

“過來。”趙洛懿神情溫和,示意李蒙往上趴點兒。

李蒙再往前,兩人的月誇部就貼在了一起,彼此都有了反應,日光正好,趙洛懿臉色蒼白近乎半透明,李蒙摸了摸他的臉,又摸他的下巴和脖子。

蟬叫聲不絕於耳,大秦南部的夏季還沒有結束,北邊已是七月流火的初秋。

“師父。”

“嗯?”

“師父。”

“嗯。”

“拔蠱會不會有後遺症,我會傻嗎?”李矇眼睛發亮地看着趙洛懿。

“你好像很期待?”趙洛懿揉弄着李蒙的頭髮,把李蒙梳得整齊的頭髮撥亂,繞在指頭上玩。

“要是我傻了,你會嫌我嗎?”李蒙腦袋擱在趙洛懿胸口。

“會。”趙洛懿道。

趙洛懿冷冷淡淡的性子,說不得真把自己丟了就跑……好舒服的日光啊,李蒙有點暈乎乎起來,手吊在趙洛懿身側,鬆鬆地搭着他,犯困地打了個哈欠。

趙洛懿摸着李蒙的頭髮,淡漠的神情中夾雜一絲溫柔,有一下沒一下摸李蒙的耳朵,又小又涼的耳朵,挺好玩的。

傍晚纔有人來叫師徒兩人去用飯,李蒙給趙洛懿穿戴好袍子,南湄人的東西都沒帶過來,包袱裡就兩身粗布袍子,足踏一雙玄靴,剃了鬍子顯得人年輕。

李蒙越看就越愛,忍不住捏了捏趙洛懿的屁股,習武之人渾身上下皮膚都很緊實,李蒙又尤其喜歡趙洛懿的胸肌和臀部,充滿亟待爆發的力量。

趙洛懿扯直李蒙的領子,低頭在他腦門上親了親:“找個時候帶你做兩身衣服。”

“你也做兩身。”

“好。”

都收拾妥當,趙洛懿就牽着李蒙的手,一搖一晃地往外走,被婢女盯着看也沒有半分不好意思。李蒙臉上有點發紅,儘量鎮定地問都有哪些人一起用飯。

“家主人與夫人都在,孫大夫還沒回莊子,夫人說趕明兒孫先生在時,另再聚便是。兩位這邊請。”婢女側低頭,鬢邊一朵粉色絹花映得臉色微紅,豔若海棠。

“想不想娶個如花似玉的媳婦?”趙洛懿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李蒙能聽見。

李蒙聽見了也當沒聽見,擡頭就看見趙洛懿俊朗英武的臉上帶着一抹促狹的笑。

不知道什麼花從架子上垂落,趙洛懿伸出一隻手,遮蓋李蒙的額頭,翠色從他粗長有力的手指上滑過去。

稀稀疏疏的明燈漸次亮起,照亮這座隱藏在山中的莊園,趙洛懿漫不經心的側臉就在前方,李蒙感覺到一股難以形容的安穩和踏實,走上前去,自然而然握住他的手。趙洛懿就低頭看他一眼,李蒙嘴脣微啓,有話要說的模樣,最後紅着臉低下頭,像個小跟班,隨在趙洛懿身側。

“早聽我家老爺提起二位,前次你們來,沒有好好招待,今日特意請了外邦來的廚子,你們師徒只管隨意,不必客氣。”說話的女人一襲水紅長裙,面上不施半點粉黛,除卻手上一枚翡翠戒指,全身再無一點首飾。

李蒙想起來上次來時,下人送的青梅酒,說是這位夫人釀的,不禁添了幾分好感。

觀其形容,只覺親切非常,聲音聽來也很是溫柔。女人端起酒碗時,旁邊坐的男人才動了動,按住她的手,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女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酒碗還是讓人收了,換上溫水。

李蒙簡直掩飾不住好奇。

趙洛懿依舊端正坐着,目視中庭彈琵琶的歌姬,歌姬臉上遮一層輕紗,透出的輪廓也甚是美麗。

聽的是大秦流傳數百年的曲,建築是熟悉的紅瓦綠牆飛檐勾角,李蒙不禁沉浸在慵懶愜意的氣氛裡,連着酒也多喝了兩杯。

聽見趙洛懿問起孫天陰,李蒙咂嘴擡頭,恰對上女主人帶笑的眼睛,遙遙以茶代酒敬他,李蒙趕緊端起來喝了。

“孫先生進山採藥了,不日即歸,不妨在莊子裡住下,等他們師徒回來。”趙乾德放下給夫人夾菜的筷子,對趙洛懿舉起酒碗,“南湄之行兇險非常,你能平安歸來,實在值得慶幸。”

趙洛懿指腹貼着碗邊,若有所思,半晌纔有舉碗的意思。

兩人碗底俱是空了,趙洛懿才道:“我手裡有一件東西,本上交給了朝廷,猶不放心。交上去之前,我臨摹了一份,想交給你。”

趙乾德尚未說話,他的夫人輕蹙着眉:“老爺如今不過問朝中事。”

趙洛懿不置可否,淡道:“東西給你們,要怎麼處置,我不管。”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李蒙明顯察覺到席間氣氛冷下來,他埋頭填飽肚子,回去路上一直在打嗝。

“師父……”李蒙噯出一口氣,被趙洛懿揹着,簡直要吐出來了,婢女離去,已經到了他們住的院落門口,他拍了拍趙洛懿的肩,“我下來走走,吃太飽了……”

趙洛懿一直沒說話,李蒙怕他不高興,邊走邊問:“這家主人是什麼人?上次你說,他算是你的兄長?親的?表的?認的?”

院子裡還扎着鞦韆,趙洛懿走去,試了試鞦韆架,挺結實,把李蒙抱到鞦韆上坐好,到後面去推,推得不高,免得李蒙吐出來。

“同父異母。”

涼爽的晚風吹來,李蒙覺得舒服了點。

“那他是個什麼王爺了?”李蒙大聲問。

“從前是。”趙洛懿走到一旁,擡頭看李蒙盪鞦韆,李蒙也長高了,鞦韆架對他而言有點小了。趙洛懿眸色深沉,不知不覺間,李蒙也變了不少,看上去不再有那麼多心事,但李家的仇,李蒙絕不會忘記一刻,只能說明,他現在更會藏心事,知道什麼時候要把仇恨隔離在心裡,至少不妨礙到正常的生活。

“你要把南湄地圖給他,讓他去打仗嗎?他以前打過仗嗎?”李蒙被風吹得閉起了眼睛,趙洛懿一會兒推一下,鞦韆越蕩越高,他忍不住大叫起來:“別推了,別推,我要吐了。”

鞦韆慢慢停下,趙洛懿跟着李蒙坐在鞦韆上,李蒙往旁邊讓了讓,按着胸口以下副部以上的位置,趙洛懿手跟過去幫他揉,平靜道:“不是想讓他做什麼,而是這圖給他,比放在我這裡有用。當年若不是他,大秦版圖未必是今日這樣。我父……那個人的兒子裡,他最能幹。”

李蒙捏了捏趙洛懿的胸,斜眼睨他:“你呢?”

“我不行,他都有兩個孩子了,如今夫人又有了身孕。”

“……”李蒙嘴角抽了抽,“跟着安巴拉你學壞了。”

趙洛懿邪性地一勾嘴角,一手繞到李蒙那邊,傾身想親他。

鞦韆架發出難以承受的艱難口申口今,吱呀——砰!

“呸呸呸……”李蒙灰頭土臉還沒爬起來,被趙洛懿壓在地上,鼻息間盡是男人雄渾的吐息和泥土潮溼的腥氣。

四目相對,李蒙忍不住抱着趙洛懿的脖頸,兩人在天地間,親了個昏天暗地。當晚澡也沒再洗,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撩撥了情谷欠,纏綿到天快亮時,李蒙腦袋靠在趙洛懿汗溼的肩窩裡,倏然渾身一顫,懶洋洋地睜開眼,天色依舊混沌,什麼也看不清楚。

“師父你……啊……”李蒙失神地半閉着眼,只是把趙洛懿抱得更緊,彼此氣息交錯。

夜晚剝落了清醒的僞裝,只剩下本能的佔有。

黎明前潮溼的夜氣籠罩着蟲鳴與朝露,溟濛的青色晨輝裡,趙洛懿埋頭親吻李蒙的脖子,深深出氣,雙臂抱緊他,額頭在李蒙的耳朵、頸子上不住磨蹭,他想把這個人揉進身體裡,填補二十多載以來難以彌補的孤獨與恐懼。

兩天後接近晌午時,趙洛懿赤着膀子,上身滿是汗,從外面進來,站在院門外拍身上灰。

院子裡已經擺飯了,李蒙看見他,打了水過來給他擦臉擦手,師徒倆剛坐下吃飯。

“開飯了啊,都說等一會兒再來,這麼不趕巧。”還沒看見人,孫天陰大喇喇說話的聲音就先傳來。

他身後跟着心不甘情不願的姜庶,拽了拽他的袍袖,孫天陰站在原地等他跟上來,師徒倆一齊走過來。

不用李蒙吩咐,婢女加了碗筷上來。

“這是什麼?生核桃仁嗎?”孫天陰灰頭土臉,身上灰袍沾着不少泥灰。

“淋了麻油。”李蒙笑道,請姜庶也坐下,姜庶叫婢女打水過來。孫天陰只吃到一嘴核桃仁,就被抓着洗手了,姜庶給他擦臉,他就閉起眼睛,愜意地等人擦,細細兩道眼線像貓一樣。

姜庶則板着臉,收拾完了,端起孫天陰的碗。

“那個不要……哎,說了不吃炒蛋,反了不成……”孫天陰怒道,姜庶轉回頭看他一眼。

“行行行,好了,只要一點。”孫天陰被姜庶冷冷的眼神看得一下沒了氣焰。

李蒙覺得好笑,趙洛懿則微蹙眉看着他們兩個,等姜庶給孫天陰揀完菜,才重新舉起筷子。

李蒙愛吃魚,趙洛懿給他剔魚腩肉。

“不吃蝦仁。”李蒙分神說了一句。

趙洛懿眉毛一動,筷子調轉方向,丟進了自己的嘴。

孫天陰滿懷怨念地盯壓根不爲所動的姜庶,悶頭和自己碗裡堆成小山的各種菜鬥智鬥勇。

花架上垂下的紫色花苞被風吹得搖來晃去,四張躺椅排成排。

“吃了飯就躺着對身體不好。”姜庶朝屁股已經坐上躺椅的孫天陰說。

奈何孫天陰已經閉上眼睛,這時候再要拉也拉不起來了,姜庶糾結了半天,只得也在旁邊躺下,孫天陰另一側躺着趙洛懿,趙洛懿那邊李蒙在揉肚子,吃得太飽,時不時打個嗝兒。趙洛懿則一手搖大蒲扇,風可以吹到李蒙那邊。

“我說……你這麼慣着他不成,將來就要管你啦。”孫天陰特意壓低了嗓音,眼角還夾着風瞥姜庶。

姜庶閉着眼好像在午睡。

“不會。”趙洛懿淡道,瞥一眼孫天陰,“還有幾天了,先生有什麼要準備的藥材和器材,可以吩咐在下。”

孫天陰擺了擺手,“哎,不用,你們走後我一直就在準備。此前聽說你們去南湄了,還擔心不能及時趕回,現在好了,你們兩個一路舟車勞頓,想必很累。我看你現在……”

李蒙頓時豎起了耳朵,不由自主往孫天陰看。

孫天陰笑了起來:“你們現在都需要好好休息幾天,眼下只需要安心等日子即可,十六當晚,即可拔蠱。我那師弟這陣子沒有到處找你們?”

“找了。找到南湄來了。”

孫老頭也去南湄了?李蒙頓時皺眉,趙洛懿之前懷疑曲臨寒是內鬼,師兄也承認,再後來就不見了,會不會被肅臨閣找了回去?

“師父。”

趙洛懿看向李蒙,只見李蒙神色有些猶豫,半晌遲疑道:“祭典時你和肅臨閣的人對上了?”

“嗯,孫老頭沒有出現,但早已經查到,那幾日他已經在大都。蕭萇楚來了,已經被我廢了武功。”趙洛懿有一瞬間表情不大自在,“在斷龍崖時,我已經警告過她,是我對不起師父,沒有照看好這個師妹。只有將來有機會坐在一起,再好好教教。”

李蒙點了點頭,“有沒有可能,師兄被肅臨閣的人帶走了,他是二師叔的人,而且聽師兄話裡的意思,二師叔就是肅臨閣閣主。我和師兄是在長老殿外走散的,而當時肅臨閣的人也在那裡。”

“有可能。”趙洛懿道,“繼續說。”

“肅臨閣還是想吞下十方樓,大師伯爲了保留十方樓下來,當然,假設,爲了他自己想要的地位和錢財,至少在十方樓與肅臨閣對決之前,會巴着你。說實話……”李蒙坐起身,兩手搭在膝上,整個人前傾,認真地看着他師父:“你有什麼計劃?想回樓裡接手太師父的心血,還是想找個合適的地方落腳,安陵?鳳陽?”

“你呢?”趙洛懿也轉過臉來看李蒙,從花架上灑落的日光映照得他面部線條無比柔和,也很認真。

“我跟着你,不管最後你決定怎麼過,只要調查清楚當年是誰從中作梗致使我全家被害,家仇一了,我們就過自己的日子去。”這陣子李蒙瘦了不少,但也顯得有力,無論渾身散發的氣質,還是越來越鋒利的眉眼,都讓人難以忽視他愈發俊朗起來的外表。

他過了十六,幾個月後十七,還不到二十,再過幾年,自己就是三十歲的人了。

“師父?”李蒙手在趙洛懿微微出神的眼前晃了晃。

“有道理,可以用這幾天好好想想。”

說着趙洛懿起身,李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趙洛懿在擔憂什麼。

孫天陰懶洋洋睨起眼:“要是你真的失憶了,你師父會不會提刀砍了我啊?”

“他敢!”姜庶怒道。

“……還是不要失憶吧,我也不想忘了這麼麻煩。”李蒙嘴角抽搐,起身搓手,說:“我去看看。”他追過去,站在門上,看見趙洛懿手裡握着他的煙槍,取出一塊舊布,往凳上一坐,擡起一條腿,煙槍靠在上面,開始擦。

李蒙端板凳在他對面坐下,良久,才道:“師父,我想和你談談。”

趙洛懿吹了吹煙槍,就着溼霧擦它,長長吁出一口氣,看着李蒙說:“你會一直跟着我嗎?不管我去哪兒,做什麼,都一直站在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