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暖場的歌舞結束,江南商會會長便起身向來賓致辭,宣佈玉瓊宴正式開始。
待那位鬚髮花白的長者話音落下,宴會司儀又誦讀了今日參展的商號名,這其中也包括了與姜家對調順序的吳記酒行。
各商號的掌事在司儀唸到名號時則起身向衆人致意,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當然這胸有成竹也並非空穴來風,今日有幸呈現於宴會中的,個個都是酒中極品,而在場的衆商號準備了三年,爲的也就是這一天。
他們不斷的調整配方,尋找更好的酒麴,不僅要保持陳年的香醇,還要追求新鮮的口味,以博取衆人青睞。
很多時候,起初入槽的滿地窖的原料,經過一系列工藝和挑選,到最後就只得那小小的一缸佳釀。
依照之前排好的順序,各商號將早就備好的美酒呈到評委面前,剩下的則分發給在場的嘉賓,故而衆人都有機會品評。
說來,這玉瓊宴果然不同凡響,能夠參展的酒也都不是凡物,就連姜憐心這般對酒算不得癡迷之人也忍不住連連叫好。
每當有新的佳釀呈到面前,她總是試探着淺抿一口,繼而在驚歎中又綴上數口,片刻間便已將她的那一小盞飲盡,卻還覺不過癮,又將目光投向與她共機而坐的畫末,和他面前絲毫未動的酒盞。
他素來不喜飲酒,如此佳釀擺在面前亦毫不動容,實在過於超脫凡俗,也當真辜負了這些辛苦釀造的美酒。
她便試探着朝他面前的酒盞伸出手去,同時小心翼翼的偷覷他面上表情,眼看着就要得逞了,卻見他雪白的衣袖微擡,接着那纖長如玉的手便按在了她的腕上。
姜憐心委屈的看他,他卻低垂眉眼不與她相視,清冷的面容宛若山巔積雪一般不容冒犯。
她心下深知,畫末不允的事情,就算是駕着十頭牛也多半拗不過他,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一試,面上雖不動聲色,袖子下的另一隻手卻已蠢蠢欲動。
可也幾乎是在同時,畫末先她一步擡起另一隻手,毫不猶豫的舉起了機上的小盞往身旁的地上一傾,那地上就多了一道水痕。
姜憐心駭得睜大了雙目,且莫說他這一動作若是被釀酒的商號看到,日後要生出多大的芥蒂,但看這眼前的美酒,也太過暴殄天物了。
不用說也知道,此刻的畫末面上雖然平靜,但內裡對於她嗜酒的行爲依然慍怒。
姜憐心自知鬥不過他,便只得訕訕的收回了手,一臉哀怨的看着那盞近在眼前卻不能觸碰的美酒。
就這樣,她生生錯過了一盞又一盞美酒。
正傷感間,卻聽那司儀唸到了吳記酒行的名號,姜憐心便又重新打起精神。
來玉瓊宴之前,姜憐心也提早做過一些功課,用心學習和探究現世比較有名的釀酒世家擅長的酒品,意在做到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通過資料記載和姜家的掌事們的介紹,她瞭解到吳貴鑫祖上原是北方的商人,後來南遷到俗州,並創立了吳記酒行,故而他們家的招牌是與汾酒同宗的竹葉青,頗具有北方特色。
若是追根溯源起來,竹葉青的歷史可得從南北朝時期說起。
所謂“蘭饈薦俎,竹酒澄芳”,竹葉青口感清醇甜美,且有養生之功效,故而常爲世人所贊,流傳數百年亦不衰。
縱使如此,在現世所存的釀造竹葉青酒的諸多酒行中,能夠與吳記相媲美的卻極少,甚至許多名門望族都只在重要場合中才訂上幾壇吳記釀造的竹葉青,以示隆重。
想必今日吳記酒行要展示的亦是再度經過改良的竹葉青酒。
姜憐心已然有些迫不及待,躍躍欲試的等着品嚐這被譽爲傳世精品的佳釀。
然而當婢女將酒液倒入她面前盞中時,高臺上手捧酒罈的吳貴鑫介紹的卻不是竹葉青。
“今日鄙人請各位品嚐的是吳記酒行釀造的新酒,亦是源自於咱們江南本土的美酒,女兒紅。”
他話音剛落,在場衆人已是一片譁然,而姜憐心也禁不住露出失望表情。
看來今日這竹葉青是嘗不到了,不知待結束後找那吳老爺討上一壺,是否能念在她幫忙掉了順序之事上應允。
“這吳貴鑫唱的是哪一齣?女兒紅分明是我姜家最拿手的,他這莫不是挑釁,要爲三年前扳回一城?”
姜憐心還在心下唸叨着竹葉青,卻聽到身後的一位姜家掌事低聲嘀咕。
她雖頓了頓,卻也不曾多想,還回過頭去寬慰那人道:“女兒紅是大衆酒,便是普通百姓家也釀得,況且玉瓊宴上展示女兒紅的也不止他一家,倒也無妨。”
“且嚐嚐他們家的女兒紅與姜家有何不同,也好切磋學習一番。”姜憐心一面說着無妨,一面舉起酒盞移至脣畔,可不過才嚐了一小口,她那雙秀眉卻已擰成了麻花。
姜憐心望着琥珀色的酒液愣了許久,繼而不可置信的又接連飲了兩口,接着整個人都陷入極致的震驚之中。
“這酒……”她因爲驚駭而變得斷斷續續的言語引得畫末亦側了目,向她投來載滿疑慮的目光。
不僅姜憐心,與她一起出席玉瓊宴的幾位姜家掌事亦發出了同樣的驚呼,而幾乎是在同時,滿座賓客,除了姜憐心等之外,皆對吳記酒行所展示的女兒紅讚不絕口。
“真乃現世難得一見的美酒佳釀,竟比三年前姜家奪魁的那罈女兒紅還要醇美。”
此酒當然勝過當年,因爲這正是姜憐心的父親用了三年時間苦心鑽研的成果。
雖然說姜憐心對酒的研究尚淺,可畢竟是自家釀造的酒,況且在參加玉瓊宴前,她爲了能夠更好的詮釋這酒的故事與背景,故而特意反覆的嘗過,所以她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認錯。
這酒就是依照他父親留下的秘方調配的沒錯,也正是姜家打算在這一屆玉瓊會上展示的酒。
顯然,不僅是她,姜家在此的諸位管事也同樣發現了這一點,這才紛紛交頭接耳,難掩詫異之情。
這一刻,姜憐心整個人都懵了。
素來以竹葉青爲鎮店之寶的吳記酒行爲何忽然在今年的玉瓊宴上以女兒紅參展,且那酒的味道偏又和姜家準備展出的酒品一模一樣,這顯然不會只是巧合。
然而對於世代經商的家族而言,自祖上傳下來的秘方素來是最爲寶貴且神秘的存在,姜家亦然,因此她的父親必然百般珍視這代代相傳且不斷改善的秘方,又怎麼會落到吳家人的手中?
眼下這般境地,或許這些疑問都已不重要,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吳記酒行先一步展出了和姜家完全一樣的女兒紅,那麼後天姜家又該拿什麼參展?
若是就此退出展會,姜家在江南酒業的地位必然不保,甚至還會引來更多的猜忌,以至於牽連到姜家名下的所有產業。
如此,後果將不堪設想。
“今年玉瓊宴的魁首,想必就是吳記酒行了吧。”
聽到人羣中發出這樣的感嘆,姜憐心終於安奈不住,撐着桌機就要站起身來。
然而她還纔剛一動,卻被畫末按在她臂上的手阻住。
“這酒和我們要展出的一模一樣。”她滿心焦急對他道。
畫末雖微滯了片刻,面上神色卻始終如常,他仍將手搭在她的臂上,擡眼看向她道:“眼下就算你衝出去又能如何?”
急火攻心的姜憐心被畫末這句話兀的點醒,正如他說的那樣,即使吳記酒行竊取了姜家的秘方,她手上也沒有證據。
女兒紅一類的酒味道本就相似,不同商號釀出的酒差別僅在於出窖後調配過程中的配料種類和比例,也就是所謂的秘方,且配方也是在不斷調整的,也不會在玉瓊宴展示時公佈,所以單憑味道,亦沒有人能夠證明這酒源自於姜家秘方。
如此一來,若是她貿然指出吳記的行徑,不僅很難獲得人們的相信,還有可能影響到姜家在衆人心目中的形象,到那時,只怕是得不償失。
想到這一層,姜憐心只得拼命安奈住心下的焦急,如坐鍼氈的等到今日的展示結束。
宴會散後她便忙拿着畫末未飲的那一盞吳記女兒紅,又着急諸位姜家掌事一同鑑別,事實證明,那酒裡的成分確實和姜家的絲毫不差。
得知結果的她一顆心頓時跌至谷底,只能懷着最後一絲希望盼着出去調查畫末歸來。
然而畫末帶回來的消息卻不是她想聽到,但見他手握從吳貴鑫那裡弄來的配方,一個一個比對過來,更加證實了與姜家秘方的一致性。
“想必是趙歡生前自你父親那裡竊取了秘方,然後出賣給吳貴鑫的。”畫末最終得出了這個結論。
姜憐心則終於明白過來一切,原來吳貴鑫與他父親交好是假,吳記不計較上一屆姜家奪魁是假,甚至連他特意在玉瓊宴前向她開口請求調換順序也是早有預謀。
而今她算是結結實實的被人算計了,連帶着整個姜家都落入了別人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