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夜,有小雪紛飛,清晨時雖然就停歇了,但推門一望,但見青瓦覆白,烏柯凝霜,一股森涼之氣撲面襲來,隨着呼吸疾快地侵入肺腑,讓人忍不住冷顫,晉陽的冬季,走得更加緩慢,縱然已經立春,可對於晉朔大地來說,東風送暖鳥語花香的季候似乎尚且遙遙無期。
從舊歲臘月時起就開始忙忙碌碌,及到迎春之後,陳氏才終於鬆了口氣,她聽見年幼的孫女抱怨了一句下雪天寒,笑着說道:“瑞雪兆豐年,經此立春後一場雪,今年必定是個好收成。”
太原柳雖是世族,這些個貴婦、貴女們雖然不會操持稼穡之事,頂多是在後園裡養養蠶桑以應時俗,可作爲當家主婦的陳氏,自是明白稼穡收成對大族而言也格外重要,否則僅靠幾個兒子的俸祿,還不夠一大家子飲食衣用,拿什麼閒錢去養尊處優?
陳氏卻也沒有責備孫女的意思,丫頭還小呢,纔剛啓蒙,不懂得這些也是常理,故而只是笑着說了一句,便交待乳母:“天未回暖,倒不急着描帖,仔細凍傷了手,不過還是得督促着幾個女孩行止禮儀,每日跽坐滿兩個時辰,不能偷懶。”
忽而又想起了件事,讓請兒媳過來詢問:“這段日子忙,我也不及過問左善坊十九家過繼那事辦得如何,青楊那孩子雖然說話不那麼利落,好在身體還健壯,將來勤快些,也能爲十九娣婦撐起門戶。”
原來這左善坊,住着不少柳氏族人,陳氏口中的十九家,與嫡宗是未出五服的族親,柳十九雖與族長柳仁是同輩,卻差着近三十歲,是柳仁一輩排行最小,柳十九進士及第,卻只一任縣令,膝下也只有一個女兒,還未出嫁,柳十九卻因病去世了,他的妻子嚴氏主張讓女兒招個贅婿,族中卻不贊同,決定在青字輩中過繼一個子侄給柳十九繼承香火,嚴氏有些不情願,陳氏便廢了許多脣舌勸解,又爲她擇中了柳十九庶兄的幼子柳青楊,但新歲一忙起來,便沒顧得上促成過繼禮,這會子陳氏想了起來,便問兒媳操辦得如何。
“阿家交待之事,媳自然不敢大意,可是……往十九叔母那裡去過幾次,叔母卻似乎……並未給妾身一句準話。”
陳氏的眉頭便蹙了起來:“她也太糊塗了些,若是賢婦,早該主動爲十九叔納妾,也不至於讓十九叔斷了香火,贅婿可是那些小門小戶纔有之事,咱們一族貴爲太原府世族之首,可不容得此事。”說着便要着履,一連聲地讓僕婦拿來大衣裳穿着,瞧着是要去一趟左善坊的意思。
兒媳忙勸:“阿家也莫過於心急了,今日外頭積雪雖然不算深厚,路上也難免溼滑,還是改日再去吧。”
正在這時,甄氏卻又來問安,一見陳氏像要出門的勢態,當然便問了兩句,可巧她也住在左善坊,心眼一動,便又開使挑唆:“叔母莫急,這事呀,也不怪得十九叔母出爾反爾,這一段,長嫂可沒少往十九叔母那處去,許是也爲了這事,十九叔母怕不是另外看中了他人,也不一定。”
柳青雲是在族中行八,在他那一房卻是長子,甄氏說的這位長嫂,也只能是甄夫人的長媳江氏了。
“青厥媳婦一貫不問族中事務,怎麼……”陳氏狐疑地看向自己的兒媳。
甄氏便又說道:“長兄畢竟是宗子,長嫂又哪能當真不問族務呢,叔母難道沒有聽說,姑母新歲之後便主動往晉王府遞了拜帖,前日晉王妃竟然送來回帖,邀請姑母去了王府一會呢。”
陳氏眉心緊蹙,卻礙着甄氏在跟前,也不好多說什麼。
甄氏倒也能夠察顏觀色,見陳氏面露不快,並沒有多耽擱,客套幾句後便告辭而去,待上了牛車,她的喜色才終於忍不住飛上眉梢。
那回挑唆之後,次日甄氏便又去見了毛夫人,把夫妻兩個的計謀獻上,毛夫人果然便沒再怪怨她上回在晉王府辦事不力,據丈夫說,他也成功說服了毛府尹,接下來的事便看陳家人盡不盡力了。
新歲時,親朋好友賀歲走動,陳家幾個子弟當然會來拜望姑母,之於遊說陳氏幫助太原柳一族站定立場的事,實際上已經進行。
太原世族以柳、孟、甄、祝爲首,陳氏原本就不比四大家族顯望,近三十年來,族人竟無一官拜中樞,這十年以來,甚至連進士都難得出上一個了,實在已顯頹沒,不過陳氏女以賢惠貞烈爲名,曾經甚至得到過明宗褒獎,陳氏女不乏嫁入世望高門者,故而有這些姻親幫襯,陳家才堪堪在二流世族中佔據一席之地。
眼下晉陽陳氏,只有陳郡君同母胞兄擔任着刺史之職,算是一門中職位最重者,但陳刺史的長子考了許多年進士都未取中,不得已轉考明經,已經三十好幾了,剛剛纔得出身,還未得正式授職,更不說陳郡君另外幾個侄子,更加不濟。
哥幾個因爲毛維的交待,這回拜望姑母時,便好一番搬弄脣舌:“阿耶雖任饒州刺史,苦於朝中無人舉薦,這一任後,也不知是否就此賦閒,這要是阿耶不能再進一步,家中子弟將來仕途可更加艱難了,好不容易,咱們才得了毛府尹看重,毛府尹若是能夠提攜幾分,阿耶便有望調升京職,姑母可不能糊塗,晉王妃雖出身京兆柳,不過是後宅婦人,便是因爲花言巧語爭得太后疼愛,對於治政大事,哪裡比得上毛府尹等朝中重臣?晉王殿下又是不學無術之輩,就更加不能指望了,薛少尹提出那新制,可得傷及太原府所有世族利益,還不定會鬧出多少亂子來,要是太原柳牽涉進去……就怕青城也會受到連累。”
陳氏雖然恪守禮規安於內宅,之於外務從來不會指手劃腳,然而新政之事卻關係到柳、陳兩族利益,這時又聽說甚至連前途似錦的長子青城也會受到連累,未免也焦急難安,其實已經有了幾分動心,只又還存在一些顧慮,就怕貿然干預外務,會有損她這些年賢德之名,便只答應侄子們會仔細考慮而已。
然而這會子聽說甄夫人竟然自作主張率先與晉王妃來往,似乎又有插手族務的打算,一下子便有些慌了手腳,甄氏一走,便忍不住抱怨兒媳:“這兩件事,你竟然一無所知,要不是青雲媳婦過來知會,咱們尚且瞞在鼓裡,阿嫂也真是,她身子不好,臥牀這麼些年,連族務都不甚了了,又哪裡懂得這些厲害,只看着京兆柳如今得勢,晉王妃身份又尊貴,便上趕着奉承討好,殊不知這樣一來,會給太原柳帶來多大禍患。”
哪裡還安坐得住,連忙就要趕去見甄夫人。
柳仁一輩幾個老兄弟雖然已經分家,但陳氏之夫柳佇因爲與柳仁同母嫡生,故而兩家其實是隔牆而居,尋常來往甚至不用經過大門,走一扇角門再經一個花苑便可,陳氏要去長房,連車與都可不備,坐肩與就過去了,長房衆多僕婢待這位事實上的宗婦也一貫恭敬,擱從前,便是到了甄夫人的居院,甚至都不用通傳,然而今日陳氏卻被一個管事僕婦攔了下來。
“晉王妃遣來一位醫官,正爲夫人問診,還請郡君稍等片刻。”
晉王府的醫官居然都大剌剌登門入戶?!陳氏只覺心底猛地躥起一股子怒火來,眼見着甄夫人的長媳江氏笑吟吟上前,竟就不顧閒雜在側,拉長了臉訓話:“青厥在外爲官,留你在晉陽,就是爲了孝敬翁姑,你明知阿嫂身體不好,不勸着阿嫂靜養,竟由得阿嫂煩勞操忙,經這一番折騰,阿嫂要是加重了病情,豈非你這兒媳不孝?!另有,怎能允許醫官入室爲阿嫂問診,傳揚出去,阿嫂名聲有污,更是太原柳闔族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