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仙閣的這場騷亂,僅僅一個時辰之後,就也傳到了左領軍大將軍府。
當嬴世繼匆匆趕至這族兄府邸時,只見嬴元度正立在小湖石橋之上,雙眼無神的往湖裡撒着魚食。
這使嬴世繼不由一愣神,自嬴神通身亡之後,他還從沒見過自己這位兄長,在人前現出過這副模樣。
“你我真小看他了——“
發覺嬴世繼到來,嬴元度才終於回過神:“嬴任他,怕是已經保不住了。”
嬴世繼微一皺眉,他深知嬴任的左僉都御史位置,對於武陽嬴氏而言,是何等重要。
“福王他該不會如此不智?”
“可也沒有一定站在我們這邊的理由,我們難道能保得住李宣的命?”
“嚴格來說。北陽縣令黃恩,還不能算是嬴衝門下。”
嬴神通在臨來之前,就已想過了應對之策:“從此人身上下手,或有幾分希望。福王與那位,亦未必就這麼心甘情願受嬴衝挾制。”
嬴元度嘲諷的一笑:“說了你我太小看了他,自是有其緣故。三日前他已舉薦黃恩之兄黃忠,出任光佑軍第十二旅旅帥。當朝九位國公,每年都有向朝廷舉薦四位五品武將,兩位五品文職之權,這份權柄,被那小兒用到了極致。”
嬴神通聞言不由一陣愣神,隨後又道:“就只如此麼?”
可其實他心裡卻已知,只這枚籌碼,已足可使黃氏兄弟徹底投效嬴衝了。
當今天下七國亂戰,所以武貴文賤。一個五品邊軍將領,已經可算是初步踏入軍中高官序列,地位甚至能比肩普通郡守。
可嬴元度居然還真說出了後續:“還有大約三日之前,嬴衝曾拜訪了張府,與政事堂參知政事張蒼,密談了半個時辰。之後原本該補缺的吏部文選司員外郎,突然就暫停下了選官。”
嬴世繼一聽,就知這必是這兩家做了交換。以一個北陽縣令加上左僉都御史,來換一個吏部文選司的員外郎麼?
雖說北陽縣令亦是六品,且爲京畿重地,可吏部文選司員外郎位高權重。且上有新任吏部侍郎葉宏博照拂,升遷也無疑更容易。
換成政事堂的其他人,這個交易恐怕難以達成。然而後參知政事張蒼兩年前補入政事堂後,一直欲在都察院安插人手而不可得。如今左僉都御史的官位,剛好合適
只怕那位,爲了這個位置,還不止是付出一個五品員外郎。
且此番嬴衝威逼李哲春,也必有張蒼保駕護航。
“張蒼匹夫,是欺我武陽嬴氏無人?”
嬴世繼的眼中,已經現出怒意:“真就不懼我等,將他從參知政事的位置上掀下來?”
“有嬴衝這大敵在,你我現在還真拿他無可奈何,武陽嬴氏無瑕旁顧,他自是有恃無恐。應付以個嬴衝就已吃力,哪裡還能再得罪他。”
嬴元度再次嘆息:“如今攻守易勢,已經是事實。此子紮根於三法司,如今又將手伸到了吏部,本身的破綻,更是少而又少,勢力小而精悍。反是我武陽嬴,大而無當,看似勢雄,可反而處處受制——”
他醒悟的實在太晚,竟就讓那豎子成了勢。
嬴世繼此時也已知形勢不妙,不是尋常之法可以應對,不禁眉頭大皺。
他那個侄兒,當初明明就是一指就可捏死的小東西,如今居然已成了氣候,且能威脅到武陽嬴氏的存亡。
存思須臾,嬴世繼還是握起了拳:“可這次嬴任他,你我無論如何都需保住不可。”
他深知嬴任被罷職的惡果,自從嬴衝承爵,武陽贏氏已經接連丟城失地。若連昔日牽頭彈劾嬴宣孃的左僉都御史都不能保住,那麼不但嬴元度在族中的權威掃地,武陽嬴氏在朝中的形勢,也必將陷入到雪崩境地。
嬴任已是武陽嬴在三法司的最後一根支柱,失去了嬴任,也就等於失去了放火牆,任人宰割。
那嬴衝如今以三法司爲基,就似收舞大棍,隨時都可能往他們身上砸過來,讓他們痛入骨髓。
這會更多的族人與附庸世家,考慮改易門戶,以保全自身。
背叛舉主雖是大忌,受世人鄙薄,可武陽嬴氏一族如今在朝之官,絕大多數都是曾拜在故安國公門下,本就是嬴神通的門生故吏。
那些人轉投嬴衝,只是投效故主,順理成章。就如那嬴長安與方珏,並不影響前程。
甚至其中許多人,本來就心向嬴衝。
偏偏這時候,親家他——
想起王佑,嬴世繼牙齦都快咬出血來。人人都說王佑是死在不知名的勢力之手,可他總覺嬴衝嫌疑巨大。此時若王佑還掌着大理寺,豈容此子這般張狂放肆?
“嬴任之事,我會盡力想想辦法。左僉都御史保不住,卻或可調任他職。不過族弟你,與其想着去救嬴任,倒不如想想自身,”
見嬴世繼仍蒙在鼓中,還未明白過來,嬴元度不由苦笑:“你那侄兒,怕是看上了你囊中的左金吾衛。”
嬴世繼聞言,頓時失色。他亦是久歷官場,瞬間就已明白過來:“嬴完我!”
原本早在半年之前,他就該升任左金吾衛大將軍。可那時因嬴衝與臨淮候家的衝突,引發太后雷霆震怒,最後不了了之。
此後左金吾衛大將軍一直空缺,並未選任,依然是由嬴世繼以三品懷化大將軍的身份代掌其職。
原本以爲最多三個月,他就可順理成章升任左金吾衛大將軍。可如今看來,只怕未必——
嬴完我麼?那個嬴神通收養的賤民遺孤,如今也同樣是三品懷化大將軍的銜位,在邊軍當過五年鎮守使,身爲大天位境,無論資歷戰功,都要強過他嬴世繼不止一籌!
而昔年因有嬴神通的照拂,此子鄉評定品時乃是中上,亦與他嬴世繼相同!
“可他的出身——”
“那是以前!嬴衝已經將他錄入族譜,如今那嬴完我嬴宣娘,都是安國嬴氏的嫡脈。安國嬴氏有嬴衝這個安國公在,是斷然不可能從宗人府的世家錄中除名的。至於太后那邊,也無需指望,太后這兩月來身體不佳,時常昏迷,多半已無瑕顧及此事。便是臨淮候家,最近也開始夾着尾巴做人。”
嬴元度頭疼的揉了揉額角:“總之此事你我,真得好生準備一番,總不可能真讓他得逞。我聽說那豎子已在四處活動,開始佈局,估計這又是一場苦戰。”
一場朝爭已在所難免,只是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輕敵大意!他現在唯一慶幸的是,嬴衝在軍中仍無根基。
雖說嬴神通昔年有不少故舊在軍,如今大多都仍出掌要職。可能否爲嬴衝所用,還是兩說。
二品左金吾衛大將軍的人選,只能由樞密院五位正副樞密使與陛下來決斷。
嬴世繼脖頸處青筋必顯,目燃金焰,只覺胸內說不盡的憋屈,許久之後才長吐了一口濁氣,平靜了下來:“我如今只慶幸,他只能再活三年。”
“三年麼?那可未必。據我收到的消息,天聖帝已經爲他尋到了‘元機丹’,不日就將送入京城。陛下竟對他愛重至此——”
感應到嬴世繼刀鋒般的目光掃來,嬴元度卻淡然一笑:“族弟放心,不願見他得到‘元機丹’的,可不止我門一家。此子這樣的手段,這等的心智,那幾家有誰敢容他真正長大成年?否則這消息,也不至於傳出來。且我已招唯我入京,實在不得已,也就只有使出下策了。最多半載之內,此事就必須解決不可。”
“嬴唯我?”
嬴世繼雙目微凝,腦海之內現出一個雄偉如山般的身影,他神情也頓顯輕鬆:“兄長你有成算就好,安國公之位對我贏氏實在太過重要。”
如今之勢,安國府可無武陽贏,武陽贏卻絕不可無安國公。武陽嬴已遭重創,想要恢復,只能藉助安國公這一爵位不可。
且那豎子手段超絕,安國府在他手裡一天,安國嬴氏的實力,就可壯大一分,使他忌憚有加,夜不能寐。
正說着話,二人卻見一位青衣小帽的家丁,匆匆趕至:“大將軍!副都御史李哲春已經上本,奏嬴任大人夥同北山郡監查御史李常合,山陽縣令左太常,爲誣陷定武軍右路鎮守使嬴宣娘,僞造證據。勾結山匪,屠滅李家村四百三十七人。”
嬴元度不由與嬴世繼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之色。
心想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
同一時刻,城北福王府內。此時的嬴博,正是滿含惱怒不解的,瞪着他那正悠然聽曲中的父王。
“父王爲何要定讓姑父上本?我們福王府難道陣就怕了他?今次我們若服了軟,只怕整個咸陽城都會笑話我們。”
“聒噪!”
被打擾了數次之後,福王分明有些不耐,擡目往他兒子瞪了過去,那雙渾濁的眼內兇光必顯:“你老子我還真是怕了他!你待怎地?”
嬴博氣機微滯,然而當他正欲說話時,就見福王抓了一把蜜棗,劈頭帶臉的打了過來,言語氣恨交加:“上有陛下,下有嬴衝,你讓本王怎麼鬥?拿什麼去鬥?武陽贏自身都難保,本王不讓你姑父上書,難道他們還能保得住你宣弟的命?”
嬴博只得狼狽逃竄,匆匆的往外跑。不過此時他的眼中,卻閃過了幾分明悟。
上有陛下,下有嬴衝?原來如此,自己父王真正忌憚的,乃是陛下麼?這隻怕也是武陽嬴氏如今的處境,上下交攻,所以首尾難顧。
思及至此,嬴博卻是微微一驚,轉過了頭問:“莫非姑父她,是已犯了忌?”
——姑父他身爲皇室之人,卻去襄助世家,參與這場本該由他們參與的這場世閥之爭。
那福王聞言也停下了手,眼中微現欣慰之色。他這個蠢兒子,看來也不是不能開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