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垂暮,餘暉如織,一艘巨大官船停靠在碼頭處。
淨水灑地,黃土鋪道,衛隊們手中的儀仗舉得更高了些。
一陣喧囂之聲,過了好半晌,迎候的人才終於看到人影。
在三司官吏們探尋的目光中,官船上的欽差,終於從船上走了下來。
一行數十人,以當先三人爲首。
但,出乎衆多三司官吏意料之外。
與欽差一同下船的,除了屬官、太監等人,竟然還有烏泱泱的佩刀帶甲的營衛!
從船上魚貫而出,眨眼之間就佔據了整個碼頭!
三司官吏正迎上去,見此情狀,不由紛紛變色。
此地迎候的官吏,不乏有中樞經歷,眼尖的只看服飾便看出,這是京營五軍營中人!
怎麼把京營也拉過來了!?
他們是來迎候的,這是要幹什麼!
迎候的衙役、衛隊,轉瞬之間就被排擠到了看不見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名如狼似虎的營衛。
三司長官對視一眼,都從各自眼中看到了一絲忐忑不安。
陳瑞按捺住心中的惶恐,硬着頭皮上前一步。
他當先拜下:“臣瑞,恭請聖安?”
欽差代表皇帝,見面第一禮自然少不了——問問皇帝身體好不好,是地方官少有能盡孝的方式。
“臣等恭請聖安?”都指揮使詹恩、按察使杜思稍慢一步,餘者官吏緊隨其後。
紛紛跪地問安。
“聖躬安。”
答話的正是宗正鄔景和。
他作爲駙馬,也是欽差一行人裡,最能代表皇帝的人。
詹恩見這位駙馬態度還算和藹,心裡多少鬆了口氣。
一番禮節之後,他才猶豫地看向四周圍攏的兵丁,小心問道:“天使,這是……?”
這是查案還是平叛?
弄出這種架勢!
鄔景和並不答話,反而看向身旁的海瑞。
後者會意,上前一步。
海瑞走到三位三司長官面前,目不斜視地冷聲吩咐道:“打落他三人的烏紗!”
面容嚴肅,聲色冷冽,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詹恩神色一震,慌忙道:“天使!”
杜思也不可思議地看向海瑞:“海御史!我何罪耶!?”
只有陳瑞作爲一省之長,境內發生火燒欽差的事,無論如何都有罪,心中自然早有準備。
此時只咬着牙緊閉雙目,並未有多餘的表示。
錦衣衛見海瑞並未再度開口,立刻上前,摘掉三位大員的烏紗。
杜思尤有不服,下意識要甩開錦衣衛,結果被兩位架起雙臂,粗暴地將烏紗帽一掌拍下,顯出披頭散髮。
陳瑞、詹恩見狀,也明白什麼叫自取其辱,當即主動摘下烏紗帽,跪地請罪。
三司官吏見狀,紛紛後退兩步,面色驚疑不定。
海瑞迎上杜思赤紅的雙目,面無表情問道:“杜按察使不服?”
杜思昂着脖頸一言不發。
海瑞不再去看他,反而面朝一衆三司官吏,眼神一一掃過,碼頭上氛圍越發躁動不安了起來。
他緩緩開口道:“杜按察使問得好,他何罪耶!?”
“本官正要替聖上問一句,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的諸位……”
他面朝北方,一字一頓。
“朕將一省運轉,軍政刑獄,悉數交予了你們,卻在湖廣境內發生如此滔天大案!”
說到此處,語氣已經帶着森然寒意:“你們,知罪否?”
話音一落。
三司數十名官吏如同被按下開關一般,立馬跪倒在地!
黑壓壓一片,異口同聲:“臣等知罪!”
海瑞視線掃過衆人,他當然明白這些人並非都與張楚城案有牽扯。
方纔被他摘掉烏紗的三司長官,也未必都有罪。
但,下到地方辦事,開門見山也好,敲山震虎也罷,這個威不得不立。
至於得罪人?
他如今已經是孤臣,得了皇帝十分的信任,哪裡還會顧及是否會得罪人!
海瑞也不讓官吏起身,只是示意太監孫隆宣旨。
孫隆連忙上前,喚人擡過香案。
又展開聖旨,一板一眼念道:“朕沖齡踐祚,長居深宮之內,識略寡聞,不明天下疾苦;端坐九重之尊,天高曠遠,弗悉海內實情。”
“特以督撫、巡按,周行省方,遍察民瘼,充朕之耳目,補朕之闕漏。”
“然,朕聞湖廣有賊,行謀逆之舉,膽敢驅使匪徒,攻伐縣廨,火燒欽差!猖獗叛逆,肆行無忌!”
“豈非摧折朕之羽翼,壅蔽朕之聰聽?”
“刀兵加於欽差,是何異於加於朕躬?是可忍孰不可忍!?”
“特命掌宗人府事鄔景和、錦衣衛都指揮使朱希忠、僉都御史海瑞、都給事中慄在庭,巡按湖廣,徹查此案!”
“經行省內,便宜行事!”
孫隆一氣呵成,唸完這道聖旨,便默默站回了一旁。
碼頭外間,是林立的營衛,殺氣騰騰。
營衛包圍着的衆人,則是跪倒一片,大汗淋漓。
是可忍孰不可忍……果真是好激烈的措辭。
這是要是掀起謀逆大罪,瓜蔓牽連了啊!
尤其是欽差一行人,御史、給事中、勳貴、宗親等四人,身份可謂全方位的覆蓋。
幾乎赤裸裸地宣告着——無論這次涉案的什麼人,都在五行之中,一個也別想跑。
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不殺個人頭滾滾怎麼收場!?
跪伏聽旨的三司官吏,無不惶恐震怖,不知所措。
甚至於某些有牽扯的官吏,更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便在這時,陳瑞突然起身,慌忙開口道:“天使!此事乃是岳陽王府,輔國中尉朱英琰所爲!”
“我與巡撫趙賢、巡按御史舒鰲、都指揮使詹恩,親自查明的此案!人證物證俱在,決無差錯!”
“說與天使知道,也還請陛下息怒。”
由不得他不慌。
皇帝的態度,比他想象中的要暴戾多了!
欽差的規制,也比預料中的更爲誇張!
怎會如此?
海瑞靜靜地盯着陳瑞,靜待他說完。
而後才冷不丁吐出一句:“那藩臺以爲,朱英琰是主謀,還是從犯?”
他都懶得問人怎麼死的了。
問題的關鍵,只在於,事情要不要到此結束。
陳瑞被這話噎住的時候,詹恩立刻開口道:“天使,據犯人供述,或許與巡撫趙賢有關!”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沒必要顧及趙賢了,乾脆直接將其拿出來頂上。
海瑞並沒有理會他,只是點了點頭,便略過了此事。
反而看向按察使杜思,開口道:“杜按察使,去歲,岳陽王府輔國中尉朱英琰,聚衆搶奪殺人,你可知道?”
杜思面色不改。
裝模作樣想了想,疑惑不解道:“竟有此事?”
海瑞盯着杜思看了半晌,緩緩點頭:“嶽州府將案子上報到了按察司,彼時伱是按察副使。”
他頓了頓,補充道:“按孫一正所招供的,是你去與他說合,給了八百兩銀,然後你二人合力將此事壓下來了。”
杜思終於按捺不住,面色微變。
他敏銳抓住了關鍵詞——招供!?
孫一正堂堂小九卿,竟然就這樣鋃鐺入獄了?
杜思心念百轉,正在想方設法。
海瑞卻已經不需要再看他表演,袖袍一揮,沉聲吩咐道:“逮拿下獄!”
話音剛落,兩名錦衣衛便直接大吼一聲,撲向杜思。
陳瑞與詹恩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
這一幕,自然也落在了碼頭之外,烏烏泱泱圍觀百姓的眼中。
不少百姓拍手叫好——什麼都聽不見,但不管什麼原因,有大官落馬,總是值得叫好的事。
別的不說,單單只是湖廣今日連日大水,各個衙門無所作爲,就已經有足夠的怨念。
更別說一度以來所遭受的壓迫,以及積累的不滿。
當然,混雜其中的,除了百姓,自然也有想一探欽差虛實之人。
三三兩兩,站在人羣之中,偶有交換眼色,兀自離開回府稟報的。
刺探是不可避免的。
欽差入城這個節點,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心絃。
各府紛紛遣人出門打探消息,想看看這場風浪究竟有多大。
除了近看的,自然也不乏遠觀。
朱常汶特意選了一處,距離不遠,能夠眺望到碼頭的酒樓包間,靜靜倚靠在窗邊,朝外窺伺。
他透過窗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欽差與湖廣官吏在碼頭上照面,不肯漏過絲毫動靜。
過了半晌,只見欽差隊伍在三司官吏的簇擁下出了碼頭。
恰在這時,身後的包間房門被敲了三下,而後響起來了被推開的聲音。
朱常汶頭也不回,仍盯着看碼頭方向。
待到欽差一行登上馬車,再看不到動作,他才皺眉問道:“方纔碼頭上發生什麼了?”
他隔得遠,看得不是太分明,只能看到依稀有些騷動。
典簿,也就是方纔進門之人,恭謹回道:“輔國將軍,是三司長官都被欽差摘了烏紗,其中按察使杜思,更是被海瑞直接逮拿了。”
王府自然是有屬官的,譬如典簿,便是九品官身。
朱常汶稍稍撥開窗戶,看着碼頭上,又是一陣宣旨。
不知說了什麼,徐學謨上前接旨的功夫,就取代了陳瑞,站在了布政司之首的位置。
典簿也看到了這一幕,猜測道:“這應當是立威之後的安撫,爲驅使湖廣官場上下。”
“徐學謨是張居正的人,不出差錯的話,如今應當便接位布政使了。”
從四品的按察副使,一躍成爲二品大員,果然還是得跟對人。
朱常汶不是當官的,沒這麼多感慨,只盯着碼頭,神色凝重,喃喃道:“宗正也來了。”
雖說本朝駙馬向來沒什麼權勢,但如今這個節骨眼,將宗正鄔景和遣來,意味不言自明。
這是真的無法善了了!
朱常汶厭惡地冷哼一聲。
一個給事中,一個布政使罷了,死了也就死了,竟然鬧出這麼大陣仗!
天底下還能缺得了文官?太祖當初不知道殺了多少!
況且岳陽王府還不夠交代嗎!
非要尋根究底?
甚至連兵丁都派來了,這是做給誰看?
典簿不知道主人家在想什麼,在一旁解釋道:“此次名義上是以鄔景和爲首,不過……”
“最後應當是海瑞爲首,慄在庭辦事,鄔景和跟朱希忠,說到底還是爲了壓咱們的。”
跟文官一同巡按地方,還沒有什麼宗親、勳貴能越俎代庖的。
朱常汶一怔,又仔細看了看。
半晌後才疑惑回頭道:“朱希忠?怎麼沒看到下船?”
要真說起來,此一行最有權勢的,還是那位要死的成國公。
那頭病虎,終究是錦衣衛頭頭。
也是他足夠剋制,從來都與人爲善,否則真要作威作福起來,當初權勢熏天的陸炳,恐怕都未必比得上這位。
宗室毆打巡撫是常有發生的事,但還沒有人敢去錦衣衛千戶所鬧事。
這種人物的行蹤,想不重視都不行。
典簿搖了搖頭:“只說此行欽差有這位成國公,但並未看到人影。”
朱常汶皺眉。
還是已經快不行了,船都下不了,乾脆不露面?
又或者,是故意神出鬼沒?
但,不論如何,他已經預感到了,這場攪動湖廣的風波,恐怕不會輕易結束了。
見欽差隊伍一行,緩緩出了碼頭,行經酒樓下方的街道,朱常汶才關上窗戶。
他看向典簿:“周長史還沒回來?”
最近王府幾位爺,脾氣都是一點就炸,典簿回話都不得不小心翼翼:“輔國將軍耐心等等罷。”
“楚王府的情況複雜,想見到那位太妃也不容易。”
朱常汶不耐煩地嘆了口氣:“也是如今時機特殊,我不好輕易現身楚王府,否則我就親自去了。”
說完這句,他也有些後悔當日作爲。
當初張楚城在長沙查鑄銅幣的事,他與其略微發生了一點衝突。
被落了面子,自然胸有鬱氣。
恰好事後朱英琰上門,說要殺一殺張楚城的銳氣,請他幫襯一二。
他自然樂見其成,隨意搭了把手。
結果!
誰知朱英琰那個蠢貨,就是這樣殺銳氣的!
竟然幹出那種蠢事!
他惶恐不安到了如今,好壞並沒有查到他頭上。
但在欽差將至的關頭,他也只能放下身段,求爹告奶,將當初的屁股擦乾淨點了。
朱常汶有些疲態地坐回了椅子上。
便在這時,房門再度被敲響。
一名身着長衫的儒雅男子推門而入。
“輔國將軍。”他率先行禮。
朱常汶立刻站了起來,回禮道:“周長史,如何了?太妃怎麼說?”
長史是五品官職,王府核心,哪怕是宗室,都不能失了禮數。
周長史搖了搖頭:“我並未見到楚太妃。”
朱常汶臉色難以遏制地泛起失望之色。
楚王府是楚藩的源流,岳陽王府就是從楚王府分流出去的。
不止整個武昌府,可以說整個湖北,都在楚王府的關照之下。
當初他替岳陽王府搭把手的事,已經失控了。
如今想把屁股擦乾淨,也得放下面子求上門來。
楚王府現下沒有親王繼位,以太妃最尊,自然是求見太妃。
可惜,實在難得一見。
他正要寬慰一番,另謀出路時,周長史喘了口氣,再度開口道:“輔國將軍,臣雖然未曾見到太妃,不過……”
“卻見到了東安王,我什麼都未曾與他說,但他卻說,想見您一面。”
朱常汶一怔。
東安王?
這位也是楚藩的郡王,實力自然是有的,只是平日稍顯低調。
不過平日都沒有交集,他主動見自己作甚?
難道是猜出什麼?
又或者朱英琰那個蠢貨的事,跟這位東安王有關?
腦海中轉了轉,旋即又拋開。
事情都到這個份上了,無論什麼緣故,他都萬萬沒有拒絕的道理。
朱常汶點了點頭,開口道:“正要見他一見!走罷,咱們路上說!”
說罷,就要動作,欲要出門。
周長史連忙拉住了他。
周長史苦笑道:“並非是現在。”
“他說,今日欽差駕臨,正要爲欽差們接風洗塵,屆時晚宴,請您一塊過去。”
朱常汶差點跳起來:“給欽差接風洗塵!?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