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上下都盯着朱希忠,岷王府發生的事,自然第一時間便爲人所知。
哪怕心中有所準備,也被震駭得不輕。
那可是親王!
竟然就這樣自作主張,輕飄飄殺了!
簡直是膽大包天,肆行無忌!
擅殺親王,罪莫大焉。
即便是藉着謀逆大案的名頭,便宜行事,也踩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
今天敢擅殺親王,明天敢做什麼都不敢想!
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三司官吏、王府屬官、宗室藩王,喊打喊殺,彈劾朱希忠的奏疏如江河入海一般,匯攏京城。
……
七月十九,時值處暑,北斗七星斗柄直指西南。
意味着酷熱難熬的天氣,只剩下最後一段時間。
湖廣的奏疏,到了通政司,如泥牛入海,沒掀起任何波瀾。
按說親王受誅這種大事,必然要引起一陣朝局震盪,脣槍舌劍。
奈何,皇帝近日有別的要事,無暇處置,自然也沒功夫將其下部議、廷議。
只好貼心地將奏疏從通政司取入萬壽宮,準備容後再議。
倒不是偷懶,而是真的脫不開身——皇帝近日,期末考試。
皇帝秋講是八月十二日再開,兩京一省的考成,也在八月十二開始。
如今眼見就快到八月了,所謂“上行下效”,爲了起好皇帝的模範帶頭作用,也爲了在新課開始前溫故知新。
皇帝率先進行了學業的考成,時間就定在今日。
爲此,連廷議都停了。
而作爲文壇盟主的王世貞,人坐在文華殿,一臉狀況之外。
剛入京就被請到此處,整一個一頭霧水。
怎麼皇帝的學業,還有考成?
這就罷了,想演戲就自娛自樂便是,合着叫他王世貞入京,就是爲這種事背書?
王世貞心中的牴觸之心,不免又強烈了幾分。
他早先就接到皇帝復起自己的詔書,心情就頗爲複雜。
換做以往,他必然因皇帝賞識而喜不自勝,欲建金石之功,成不朽之業。
可自從父親王忬慘遭世宗皇帝誅殺後,王世貞建功立業的熱情陡然直降,寧願“日坐弇園,與花事周旋”。
雖說穆宗皇帝替父平反,沉冤昭雪,但這份青年熱血,卻是再回不來了。
於是,在丁憂結束後,王世貞便懷着這種敷衍排斥的心理,一邊感慨“往年先君子難,不能從死,而又輕出”,一邊磨磨蹭蹭緩行入京。
孰料,方一入京,司禮監親自來請他,言說今日皇帝學業考成,請他前去觀禮。
入宮後,他剛聽太監說完原委,就已經被按在文華殿坐席上,輕易動彈不得。
考校在文華殿後殿內舉行——太子主要學習地點在東偏殿,皇帝則是在後殿。
所謂垂袞御經筵,宵衣勤政殿,皇帝今日身着袞服,緩緩入殿。
兩宮、經筵官、日講官、翰林學士、乃至特別邀請的文壇宗師王世貞,齊聚文華殿,見證皇帝的學業進度。
王世貞環顧四周,只見兩宮太后居於上首,鳳衣金章,斂容沉靜。
高儀領經筵官居左,張居正領日講官居右。
兩位閣臣着蟒衣一襲,其後講官均是大紅織金羅衣,莊然肅穆。
中書舍人鄭宗學、翰林學士沈鯉,則是坐在側面,手持紙筆,封皮赫然是起居注,正伏案奮筆疾書。
起居注!?
王世貞驚了,還以爲自己眼花了。
有生之年,竟然還能看到起居注這等尊禮復古的東西。
由太祖皇帝至宣宗皇帝,尚且還有“左右史臣之所記”或“蘭臺記注之文”。
但宣宗以後,就再也沒了左右史臣的身影。
也即是廖道南所言的,“自宣德後,相權重,史職輕,而起居注寢廢矣。”
明憲宗時,盧璣上書,援引古制,希望皇帝能夠恢復起居注。
憲宗面上答應的好“命有司知之”,結果一不安排官職,二不調撥人手,禮部問起,他就說“緩議”。
如今竟然恢復了起居注!?
他曾作科舉制度史《科試考》、諡法史《諡法》與《諡法通紀》、宦官史《中官考》、兵制史《兵制考》等等,可謂狂熱史學愛好者。
見此情境哪能不動容——哪位賢臣尊禮復古,撥亂反正!
這倒是給了王世貞一個驚喜。
不過,在皇帝考成學業時記錄……這陣仗,是真不怕皇帝應對不當,露了難堪啊。
還是說,若是出了差錯,又要曲筆?
王世貞正想着,就見皇帝先後向兩宮母后、兩班先生行禮,一絲不苟地坐在了考場中間的桌案後。
他暗暗點頭,皇帝的風姿儀態,倒是不差。
聽聞皇帝在西苑參悟陰陽之道,一靜一動,早晨鍛體練拳,午後打坐釣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王世貞在腦海中隨意發散的功夫。
場上太監淨鞭三響。
一名日講官替皇帝鋪紙研墨,兩名經筵官上前一步,站在皇帝身後,盯着皇帝儀態。
糾儀官來回巡視。
當。
黃鐘一響,香爐之中升起三縷杳杳香火。
皇帝起身,面對兩宮、先生再度行禮:“請母后、先生考校。”
禮數週全,一板一眼。
王世貞與身旁的翰林學士,不約而同投去目光。
陳太后當先有了動作。
她看着皇帝,直入主題:“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何解?”
王世貞站在特賜的位置上,暗自感慨,這難度,果然只是給皇帝走個過場。
請來這麼多人,雷聲大雨點小,也不怕事後被寫進這些士人的文稿裡。
陳太后所言,是《大學》的開篇一句。
《大學》作爲《禮記》的一篇,卻在朱熹將其從《禮記》中抽出後,有了超然的地位,居四書之首。
也是八股文必考經典。
解的話難度不算高,大概,也就鄉試送分題的水準,會背就行。
只見皇帝沉吟片刻,朗聲答道:“物,指明德、新民而言;本,乃根本;末,爲末梢。”
“明德才可新民。明德爲本,新民爲末,恰似樹有根梢一般。”
“事,指知止、能得而言;終,乃臨了;始,爲起頭。”
“知止,方纔能得,便是知止爲始,能得爲終,如凡事都有個頭尾一般。”
“這本與始,是第一要緊的,該先做;末與終,是第二節功夫,該後面做。”
“人能曉得這先後的次序順着做去,則路分不差,自然可以明德新民,可以知止能得,而於大學之道,爲不遠矣。”
王世貞看了一眼班首的張居正。
這解法,當是張居正的路子,算是無功無過。
不過皇帝解釋經典時,儀態談吐,順暢流利,倒是頗有士林骨相。
陳太后聞言頷首,再度開口道:“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此話出自《孟子》,難度又稍高於方纔一句。
經筵官手持戒尺,將皇帝的腰板扶正。
日講官鋪開紙筆,在皇帝面前寫下了陳太后口中的問題。
一應翰林學士下意識伸長脖子,想聽得更清楚。
王世貞好奇看向皇帝。
只見皇帝沉吟片刻,立刻昂首答道:“殘賊之人,天命已去,人心已離,只一獨夫,不得爲天下之共主矣。”
“是故《書經》有言,獨夫紂。蓋紂自絕於天,故天命武王誅之,爲天下除殘賊。吾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其爲弒君也。”
“觀於武王,則湯之伐桀,亦猶是耳。《易》曰,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
“正謂此也。”
王世貞暗讚一聲。
只此一解,就知皇帝書讀得透徹,儒風十足,經筵官教得不差。
隨後,陳太后再度數問,通問四書,涉及爲人、處事、治國之說。
皇帝坦然作答,毫無遲滯,堂皇大氣,又不失獨到見解。
緊接着,李太后又以經義,各問《尚書》、《春秋》、《禮記》三道。
這時候王世貞終於反應過來。
這是,以鄉試的卷面,替皇帝考成?
難怪請了這麼多人來觀禮!
尤其一應翰林學士也露出訝色,顯然事先並不知情。
王世貞聽着屏風後面,中書舍人疾書的沙沙之聲,心中升起一絲好奇。
皇帝,有這般出彩?
他饒有興致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皇帝,若有所思。
兩宮考教完後,經筵官班首的高儀持出列。
面色肅然,沉聲道:“陛下請破‘中也者,合下節’。”
王世貞精神一振。
當真給皇帝上難度了!
這句話源自《中庸》,前一句中也者,乃是中庸點睛之筆——“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指心之本體而言。”
後一句,合下節,指的是合乎下節,至於是什麼節,就要皇帝破題了。
這是不離本色,修德凝道的大題啊!
幾乎摸到會試的門檻了。
而且,這種論道之說,帶着強烈的個人色彩,外人幾乎不可能替人作答——進士出身者,經釋早定,一句話出口,就知道是誰的風格。
換句話說,即便是早有準備,那也得是皇帝本人作答的才行,否則留於起居注的作弊,那纔是貽笑萬年。
皇帝的經學造詣,到這個地步了?
王世貞看着沉吟不語的皇帝,愈發期待着他的答案。
皇帝這次沒有輕易回答,而是伏案下筆,儼然在打着草稿,斟酌言語。
半晌後。
皇帝終於放下筆。
只見其神態自若,朗聲道:“《中庸》著道之體用,而因推體道之功化也,夫中和立而道之體用兼之矣。”
“君子交致其全,而功化之妙,有不徵於位育也哉。且是道之全也,用則用於造化,體則原於一心,而君子之體道也,根本於一心,而通極於造化。
“夫喜怒哀樂之存而不偏倚也,謂之中焉,是中也,性之德也,一絲不累,默啓乎衆妙之門,而淵泉時出,實寧乎羣動之秘,要之未發之中已基乎,所發而無用之體,非體也。
“雖洋洋者固流動而未嘗息也,其何能凝斯道之全體而贊其化育哉;雖優優者固充足而未嘗間也,其何以會斯道之妙用而行其典禮哉?”
“藏之一心爲甚微,而散之萬用爲甚博矣,中其天下之大本乎。又自夫喜怒哀樂之既發,而皆中節也,謂之和焉,是和也,情之德……”
郎朗出口,洋洋灑灑。
二閣臣肅容開釋,諸講官欣然捋須,兩宮懵然無知,中書舍人聚精會神記載起居注。
只有翰林學士、王世貞等文壇雅士,神情驚愕,交頭接耳。
殿內瞬間視線交織,目光中掩飾不住的異彩。
不少五十才中進士的老翰林,幾乎忍不住掩面。
只這一題,皇帝哪怕是提前準備的答案,其解也可稱得上層接遞卸,虛實相參,不凌駕而局自緊,不矜囂而氣自昌。
這水準,距離進士也就只差一層桎梏!
雖差點火候,但只要考個兩三屆,打磨一番,就是進士之資!
這當真是皇帝!?
而不是備考明年會試的舉子?
王世貞眼中更是異彩連連,他十五歲中舉,二十二中進士。
皇帝這水準,幾與他十二歲時,一般無二!
神文秀姿,果有天授乎?
……
考試考了整個上午。
即便是事先有所準備的作秀,也給朱翊鈞累得夠嗆。
好在沒出什麼紕漏,把秀做完了,然後就只需要等着今日的事,被刊載成新聞,撰寫成題記,慢慢發酵了。
一干翰林學士、文壇泰斗反應還可以,問題應當不會太大——沒白瞎他提前準備的破題。
結束後,朱翊鈞賜宴諸臣——其實就是在文華殿吃個便飯。
當然,他跟張居正、高儀,只露了一面就溜了。
一來免了下面人不自在,好好吃個飯,二來,自然是還有正事要商討。
烈日曝曬,朱翊鈞也不好意思將兩位先生叫去西苑,乾脆就在皇極殿找了個偏殿,湊合吃點。
路上朱翊鈞聽着高儀見縫插針:“陛下,鄉試就在眼前,還請陛下定主官典順天府鄉試。”
會試是明年開春,全國統考。
鄉試則是各省自行安排,八月考試,因順天府天子腳下,主官的地位,也略高一些,由皇帝親自定奪。
朱翊鈞想了想:“讓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編修範應期,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何雒文,典順天府鄉試。”
左右春坊,老東宮屬官了。
好歹是日講官過來的親近人,該給人刷刷資歷了。
張居正則是遞上一份奏疏:“陛下,臣疏乞罷免。”
朱翊鈞輕車熟路接了過來,交給一旁的張宏。
隨意道:“嗯,朕知道了,所請不允,說正事罷。”
這場景,別說兩名當事人,旁邊的張宏跟高儀都習慣了。
許是臨近考成法大察之日,最近彈劾張居正的奏疏,實在有點多。
一會是臣下考校君上,乃是欺君之舉,僭越皇權。
一會又是張居正結黨,按照大明律《職律》十八條,交結朋黨紊亂朝政,當坐死。
雖然都是無稽之談,但沒辦法,彈劾就得疏請罷免。
這纔有皇帝跟首輔兩人走過場一樣的場景,反覆發生。
張居正也習慣了。
他將奏疏遞給皇帝后,就說起了正事:“陛下,近日考成法大察日近,疏請致仕不履職者衆多。”
“位職空懸尚且有補,只是耽擱了正事,卻無可挽回。”
“臣請追責。”
朱翊鈞忍不住冷笑一聲。
請致仕?怎麼不乾脆掛印棄職?
這些蟲豸,任內吃幹抹淨,如今還想保留退休待遇?
哪個錢袋子,能任由這些蟲豸亂掏?
他當初微末時,上午多領了二百塊,工資津貼補貼工作聯席會議辦公室午休都省了,緊急開會,下午就給他那二百追了回去。
如今他作爲大明第一會計,能讓這些人這麼舒服,那纔是白瞎了。
朱翊鈞擺了擺手:“讓申時行上奏,朕給你批。”
張居正拱手謝恩。
不得不說,眼前這位小皇帝,是當真捨得放權。
如今無論是威望,還是班底,都有了親政的資本,卻仍是一如既往,從未乾涉過內閣的諸多決定。
哪怕申時行多次優容鄉人,朦朧推升,小皇帝仍然信重不減。
只說“元輔所薦,朕用人不疑。”
實在令張居正感慨不已。
三人一路談論着政事。
如發明年年例銀,六萬兩於延綏鎮,預備糧草緩急支用。
升貴州按察使劉侃爲福建右布政使。
天氣暄熱釋減各罪犯人,共三百五十一名。
女直夷人進貢,賀皇帝萬壽誕辰等等。
不一會,一行人來到皇極殿。
皇帝坐上御階,賜座輔臣。
張居正,高儀對視一眼。
前者醞釀了一下氣勢,頗有興師問罪的感覺,開口道:“陛下,近日湖廣入京的奏疏,通政司爲何將之直入皇宮,不曾送來內閣?”
“何永慶隔絕內外,一而再,再而三,實乃國之大奸,請陛下明鑑!”
明着再說通政司,實際是在跟皇帝抱怨。
侵蝕內閣權柄就不多說了——不能因爲關係好,就丟內閣面子不是。
還有他張居正好歹是湖廣出身,不說隔空插手吧,好歹知情權總要有,怎麼就連奏疏都不給看了?
朱翊鈞聞言,做出恍然狀。
清了清嗓子,迴應道:“元輔莫急,朕正要與內閣說這事。”
面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是在想,他一再這樣,那通政使何永慶恐怕這次大察,恐怕是幹不下去了。
下一任通政使,選誰趁手呢?
高儀也追問道:“陛下,湖廣如今局勢到底如何,還請陛下莫要遮掩。”
此前湖廣就鬧得有些大了,如今皇帝秘而不宣,顯然是出了大事。
就怕皇帝過於自信,不讓內閣插手,一意孤行,讓局勢惡化。
朱翊鈞見首輔次輔,言辭懇切,頗有些心急,也不再賣關子。
他今日召對輔臣,本來也沒打算瞞着兩人。
朱翊鈞揮了揮手,張宏立馬會意。
後者一個閃身的功夫,就將湖廣留中的奏疏,送到了兩位殿閣大學士面前。
張居正當仁不讓,直接拿到手中,翻閱起來。
高儀告罪一聲,也拿起一份奏疏觀覽。
朱翊鈞等着他們翻閱奏疏,自己在旁嘆息道:“張楚城案雲遮霧繞,如今好在是大致水落石出了。”
“宗室、按察司、都指揮司、地方州衙,大大小小,不少人牽扯其中。”
“按察司按察使杜思、都指揮司指揮僉事毛汝賢、嶽州知府鍾崇文,押解進京。”
“些許末吏,就地正法。”
話還未說話,就聽高儀打斷了皇帝,他神色凝重擡頭道:“陛下,一位親王,六位郡王,也是微不足道的末吏?”
朱翊鈞欲言又止,再三斟酌措辭。
張居正也看完了奏疏,不知在思忖什麼。
似乎靈光一現,突兀開口道:“陛下要等的奏疏,等到了嗎?”
高儀慢了半拍,露出疑惑之色。
又瞥見皇帝反應,他這才後知後覺,恍然大悟,愕然道:“陛下將奏疏留中不發數日,是在等成國公死訊!?”
朱翊鈞喟然一嘆。
從袖中再度拿出一份奏疏:“成國公,重疾難治,已然殉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