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載濤和婉貞同時一驚,“噌”地一下站起來。
載濤上前兩步,看着全忠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全忠深深地磕下頭去,帶着激動的哭腔,顫抖着說:“爺,宮裡頭來人了帶來了皇上的聖旨了”
彷彿一聲驚雷在頭上炸響,載濤和婉貞面面相覷,難掩彼此眼中的驚駭之色。
已經過了三年多,爲何會突然在這種時候來了聖旨?難道……
不,不會的載濤隨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看了婉貞一眼。
自己倒是無所謂,可如果“他”當着婉貞的面做這種事,怕是真的會被婉貞恨到骨子裡,以他的聰明和對婉貞的感情,應當不會幹這種蠢事。
如果不是因爲這個,那……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猛烈地跳動起來,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
不經意間接觸到婉貞的眼神,竟然也蘊含着相同的含義,兩人對視一笑,彼此攜手。
“好了,快去迎接聖旨吧。”婉貞淡淡地說着,心緒竟神奇地平靜下來。
她的情緒無疑也影響了載濤他們,於是都鎮靜了,有條不紊地來到屋外。
因爲是在圈禁中,一應物什不比從前,迎接聖旨的排場也就寒酸了許多。不過大家對目前的狀況都心知肚明,便是來宣旨的太監也是清楚的,於是也不橫生枝節,直接便開始宣讀起來。
聖旨的內容很簡單,無外乎是表揚了一番載濤的忠君愛國,然後說明三年前的“謀逆”乃是有心人的刻意栽贓陷害,現已查明真相,皇帝自不會冤枉了好人,於是決定將載濤放出來,恢復其鍾郡王的爵位,同時官復原職。
或許是已經激動過了,聽完了這道特赦的聖旨,載濤和婉貞的心中竟然並無太大的波瀾,只跳出了四個字——果然如此——來。兩人相視一笑,載濤口中高喊着“萬歲”,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雙手從那太監手中拿過了讓自己重獲自由的聖旨。
接過了聖旨,四人才得以站起,然後便輪到太監給他們行禮了。那太監婉貞是見過的,在乾清宮當差,頗得鍾德全的喜歡,但由於她幾乎在永壽宮種足不出戶,也不曾對其他的事情上心,因此並不知道他的姓名是什麼。
太監打了個千兒,諂笑着對載濤說道:“恭喜鍾郡王,賀喜鍾郡王,如今沉冤得雪,一切都雨過天晴了”
這叛與不叛,不過都是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載濤早就心中透亮,因此也並沒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故作感激涕零狀,朝着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道:“是啊,全賴了皇上明察秋毫、聖心燭照,在皇上面前,什麼陰謀詭計、魑魅魍魎都是無所遁形的。”
說完瞟了一眼婉貞。這次能夠被放出來,多半還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吧?
那太監也是個成了精的人物,明知載濤這話不詳不實,卻也並不說破,反而一徑地附和起來。歌功頌德,早已成了他們生存的本能。
一唱一和恭維了皇帝幾句,那太監又轉頭看向婉貞,這次卻更加帶上了幾分小心和恭敬。凡在皇宮裡當差的,但凡有幾分眼色,都或多或少知道些婉貞的事情,尤其他身處乾清宮,更是比別人多知曉了些內幕,明白這位福晉在皇帝心中有着怎樣的地位,自是不敢怠慢,行了個跪禮,恭聲道:“奴才給福晉請安,福晉吉祥。”
婉貞微微皺了皺眉頭,看了載濤一眼,這才淡然說道:“不敢當,公公請起。”
太監站起來,看着婉貞,討好地笑道:“啓稟福晉,這次奴才來,還帶來了皇后娘娘、瑾妃娘娘的賞賜,都是給您的,兩位娘娘說了,如今鍾郡王爺洗清了冤屈,她們也甚爲高興,些許禮物是她們的一片心意,希望福晉能夠收下。”
婉貞不由一愣。
皇后和瑾妃如今在宮中,也就比隱形人強了那麼一點兒,她和載濤固然被圈禁着,她們兩人又何嘗不是被變相的幽禁着?又哪裡有那個能耐賞賜什麼東西?不外是“他”因爲剛把載濤放出來,不好大肆賞賜,所以假借了皇后和瑾妃的名義,打着自己的旗號,變相地給予一些補償罷了。
於是,她急忙蹲了蹲身,恭聲說道:“臣妾多謝兩位娘娘賞賜,娘娘的恩德,臣妾銘感五內”
太監見婉貞收下,不禁暗自鬆了口氣,看了看兩人,又正了正臉色,清了清嗓子,開始宣佈第二道聖旨了:“皇上口諭”
載濤和婉貞心中一跳,對視了一眼,趕緊又雙膝跪下,道:“臣接旨。”
太監道:“今日中秋,乃閤家團圓之日,恰得鍾郡王還以清白,特命攜妻姜佳氏進宮,共赴家宴”
沒想到光緒竟然這麼着急,下午才赦免了載濤的罪過,晚上就要召他們進宮,兩人不由俱都是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高叫着“萬歲”,領了旨意。
站了起來,那太監討好地說道:“郡王爺、福晉,如今時辰已經不早了,您二位還要進宮赴宴,奴才就不耽擱了。奴才還要回宮去交差,就此告辭。”
“公公辛苦了”婉貞笑着說,對菊月使了個顏色。
菊月會意,趕緊摸出個荷包,遞給了那太監。那太監略一沉吟,便接了過去,然後笑嘻嘻地去了。
其實荷包裡面也沒什麼太過值錢的東西,不過是些散碎銀子。他們如今在圈禁中,又事出突然,哪裡有時間準備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個心意和態度罷了。收了,那便是承了兩人的情,若是有事,多少要幫襯着他們一點兒;不收,那便是劃清了彼此間的界限,將來就看誰高得過誰、誰的分量更重了。那太監是個有眼色的,明白此次載濤特赦之後必有大用,又如何敢推辭?
目送着太監的身影遠去,後面還跟了一串奉命前來看守兩人的禁軍,不過眨眼的功夫,三年多來如同銅牆鐵壁般的看守就已經成爲過去,徒留下高高的院牆,還在昭示着這三年多來艱難的生活。
全忠和菊月此時再也忍不住,嚶嚶啜泣起來。而載濤和婉貞也拉緊了手,默默對視着,心中無限唏噓。
半晌,還是婉貞先回過神來,說道:“爺,咱們出去吧。今晚既要見駕,要準備的事情還很多,須得早作準備才行啊”
聞言,載濤也清醒過來,點頭道:“確是如此。”又轉頭看了看這生活了三年多的院子,心中五味雜陳,也說不出究竟是歡樂還是不捨,最後只化成了一聲重重的嘆息,道,“我們出去吧。”
出去
短短的兩個字,卻令在場的四人全都心中一振,綻開了真心的笑顏,邁步向外走去。
雖然在這裡面的生活並不如想象中艱苦,但但凡是人,沒有不渴望自由的。如今終於能夠走出去,叫他們怎麼能不高興呢?
然而剛走出門口,還沒來得及感嘆一番重獲自由的激動,卻看見道路的那頭匆匆走來一羣人,丫頭婆子並着幾個小廝,簇擁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不是老夫人是誰?
載濤和婉貞嚇了一跳,趕緊迎上前去,雙雙跪地磕頭道:“參見額娘。”
“好,好,都起來”老夫人顫抖着聲音,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親自將載濤扶了起來。
載濤看着眼前的養母。不過三年不見,她卻已經似乎老了十歲,原本那麼精神矍鑠的老人,如今卻似乎已經風燭殘年。這原本是不該發生的啊
因爲受了自己拖累,所以原本應當養尊處優的她不得不硬生生過上了艱苦的日子。他既然被削去了爵位、撤掉了官職,也就失去了一切的俸祿,自然不可能再維持原先那種富足的生活,看如今下人們身上,甚至老夫人身上,那半舊的衣裳就足以明瞭,這些年來他們生活的拮据,並不比自己等人圈禁中好多少。
比起物質上的稀缺,心理上的煎熬更是催人老自己在圈禁中還有婉貞爲伴,至少在心裡是快活的、安靜的,可老夫人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終年不得相見,牽腸掛肚又有誰來安慰?
越想他就越是覺得愧疚,只叫了一聲“額娘”,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淚水潸然而下。
知子莫若母。雖然載濤不是她親生,但畢竟是她一手養大的,老夫人又如何不清楚他的內心所想?因此也是老淚縱橫,枯瘦的雙手撫摸着他的臉頰,哽咽道:“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出來就好,出來就好”
母子倆對泣了一陣,老夫人這纔將眼神轉到還一直跪着的婉貞身上。
對於這個兒媳,她的心中實在很難說清到底是什麼感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載濤是爲了她而被關進去的,卻也是因爲她而被放了出來。爲了一個女人,她的兒子竟然拋棄了一切,棄自己的老母於不顧,這活生生就是個狐狸精啊該痛恨的,可當她真正再次面對她時,卻發現自己心中五味雜陳,又豈是簡單一個“恨”字能夠形容的?
就這樣默默地注視着她,許久,連載濤都忍不住着急起來。對自己的養母,他還是有幾分瞭解的,心地並不壞,只是……
“額娘”他不禁叫了一聲,又神情緊張地看了婉貞一眼。
老夫人看了看他,心中暗自嘆息了一聲,便也雙手扶起了婉貞,嘆道:“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麼,現在都過去了。你們也無需想得太多,好好過日子就是。”
“兒媳知道,謝額娘。”婉貞低着頭說。
謝什麼?沒有說出來,但大家都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