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濤擡起頭來,看着光緒,神色嚴整,肅容道:“回皇上的話,只有四個字——醍醐灌頂”
光緒眼中閃過一絲興味,道:“爲什麼?你且說說。”
載濤整理了一下思緒,說道:“其實一直以來,臣弟都在思考,我中華泱泱五千年大國,爲何如今竟然會淪落到如此地步?無論是文明底蘊,還是人的能力,我都有自信我們不比洋人們差,可爲何現在面對他們的欺壓,竟是全無還手之力?臣弟認爲,固然是因爲咱們的武力不如人、做事方法不如人,可那畢竟都是表象,究竟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別,卻一直沒有答案。然而看到這上面所說,臣弟便猶如醍醐灌頂,以往不明之處全都融會貫通起來。正如五哥所說,我們與洋人的差別,應該就在於這思想、做事的原則問題上了。洋人們從不掩飾他們逐利的目的,並且可以爲此剝去一切掩飾,毫無顧忌地進行掠奪,可我們卻不行,只能遵從着禮教的束縛,沒有慾望便沒有動力,這話一點都不假”
光緒看着神情略顯激動的他,點頭笑道:“你說得沒錯,朕也有這種感覺。不過,這摺子雖然是五弟遞上來的,裡面的內容卻不是他說的啊”
載濤一愣,看向載灃,後者點了點頭,笑着說道:“這摺子裡的想法,不過是我整理之後得出來的別人的見解,可不敢居功。這些話,我都是從你五嫂那裡聽來的。”
載濤腦中迅速閃過一絲念頭,若有所悟,笑了笑說道:“原來是五嫂的想法。難得五嫂竟然看得如此透徹,實在是了不起。”
載灃不由笑道:“老七,你又不是不瞭解你五嫂,不是我看輕她,可你覺得她像是能說出這種話來的人嗎?”
載濤也不禁啞然失笑。幼蘭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都很清楚,爲人圓滑世故而又不失溫柔賢淑,說她是相夫教子的賢惠妻子毫不爲過,但想要讓她說出這樣的見解來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他心中更是多了幾分把握,笑道:“既然不是五嫂,難不成竟是六嫂說的?”
載洵不由笑罵道:“就你小子滑頭明明猜到了卻偏偏要亂說。若說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的,在那些婦道人家之中,也就只有婉貞,纔會有這般見識了”
得到了跟猜測中相同的答案,載濤心中說不出是喜是憂。婉貞的特別跟出色他一向都很明白,但也正是這樣的出挑吸引了衆多的目光,讓他們之間飽受磨難。如今雖然看上去皇帝已經放手,六哥也不再介懷,可她的光華依舊,仍然輕而易舉就能擄獲人心,就如此刻,是那麼的耀眼、那麼的不凡。面對這樣的她,他們真的能夠視而不見嗎?
心中有着不確定,面上的笑容也就多了幾分勉強。光緒看了他一眼,淡然說道:“婉貞一向特別,有着常人難及的聰慧,這些我們早就知道了,用不着多說。現下最重要的,並不是誰說的這話,而是這話的內容本身。你們怎麼看?難道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真的就是錯的?已經不堪大用了?”
一句話,把他們的心思又給聚攏了起來。載灃皺着眉頭,道:“皇上,這個問題,臣弟昨晚上也問過自己。不論如何,老祖宗既然給我們留下了這些東西,那便應當是有用的,不該懷疑。然而洋人們的功利心又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目前這種洋人步步進逼、我們卻節節退讓的局面,這一點也不可否認。臣弟的意思,現在就來討論究竟孰是孰非、孰強孰弱,未免爲時尚早。對洋人,我們始終是瞭解不夠,之前,對於洋人的心理和文化,我們確實是疏忽了啊”
光緒聽了,不由有着些許愣怔,嘆了口氣道:“確實如此。洋人雖然已經在我大清出現了百多年,但到如今,我們也沒能徹底瞭解他們啊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載洵看着他,勸慰道:“皇上,其實這也並不全是我們的責任。洋人固然利慾薰心,卻也不是蠢笨之輩,我們想要了解他們,他們又何嘗願意被我們看通看透?就拿這軍事來說,他們名義上答應幫我們訓練新式軍隊,可實際上呢?不是敷衍了事,就是以次充好,以至於不論裝備還是訓練,我們始終都比他們差了一大截,不管再怎麼努力也是白費。”
他負責海軍已經三年有多,可始終都沒什麼進展,這番話固然是發發牢騷,卻也是實實在在的實話。
說起軍隊,光緒的臉色便更加難看了。大清的軍隊總是要比洋人的軍隊差了許多,無論投入多少金錢都像是打了水漂,連個浪花都濺不起來,一旦碰上正經的戰爭基本上就成了廢物。更甚者,朝廷的軍隊又比不上北洋六鎮,袁世凱等人越來越不聽調度、陽奉陰違,已經儼然成了朝廷的一股隱患,還是無法根除的那種。每當一想起來,光緒就覺得一陣憋屈,絲毫不亞於當初受制於慈禧太后時候的情形。
他努力壓制着怒氣,看了看載濤,問道:“聽說昨日袁世凱去了你家裡?都幹什麼去了?”
載濤嚇了一跳,趕緊跪下道:“回皇上的話,袁世凱確實去了臣弟家中,不過絕對沒有任何不軌之事,請皇上明鑑。”
光緒頭疼地揮了揮手,道:“起來吧。不必緊張,你的性子,朕還是知道的,不會懷疑於你。只是咱們兄弟一向跟他們不對付,他卻竟然會去你府上登門拜訪,也不知究竟打得什麼算盤。”
載濤聽了光緒的話,不由鬆了口氣,站起來重新坐回椅子上,不再那麼緊張,想了想道:“昨兒個袁世凱來,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只說是去看望臣弟,恭喜臣弟得以沉冤昭雪,便再也沒說什麼其他的話了。”
光緒一聽,不由黑沉了半邊臉,沉吟了一陣道:“他這番做派,難道是想挑撥我們兄弟的關係?”
載洵想了想,搖了搖頭道:“臣弟以爲不然。他們也應該知道,不管怎麼樣,我們兄弟畢竟還是站在同一邊的,立場問題不是隨便挑撥一下就會發生改變,以袁世凱的城府,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情。”
載灃點頭道:“臣弟也是這樣以爲。不過如此一來,他爲何會特意前往老七的府上就更難揣度了。”
光緒沉默了半晌,忽然冷冷一笑道:“不管他打的什麼主意,既然主動湊上來了,這個機會可不能放過原來他們一夥人糾成一團,軟硬不吃,朕也拿他們沒辦法,就算想要派人接近,去探聽個虛實都不可能。可如今他們竟然自己送上門來,老七,你就順水推舟,好好跟他們接觸接觸,看看這些亂臣賊子究竟想幹些什麼?”
載濤恭聲道:“皇上放心,臣弟明白。”想了想,又道,“昨日婉貞曾經說過,改日要請袁世凱一家前去我家中赴宴,不如就從這裡入手吧。”
光緒怪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管你用什麼方法,能接近他們就是好的。不過也要小心,尤其是婉貞,朕不希望她有任何閃失”說到後面,已經是聲色俱厲。
載濤並沒有反駁,而是嚴肅無比地說道:“皇上放心,這點臣弟自是清楚,哪怕自己受罪也不會讓婉貞少一根毫毛的。”
聽了這話,光緒這才臉色稍霽。
聽到兩人如此直白地表述着對婉貞的關切,載洵不由得心中一痛,岔開了話題說道:“不管袁世凱他們有什麼打算,他們能夠算計我們,我們又如何不能算計他們?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既然接觸了,就必然會有狐狸尾巴露出來,我們對他們也不再是無從下手,到時候鹿死誰手,就要看各自的本事了”
載灃看了他一眼,有些明白他的感受,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片苦澀在心頭?於是順着他的話,點頭附和道:“沒錯。以臣弟看來,北洋六鎮,除了鐵良的第一鎮以外,他們的人把持了大部,看似齊心協力,卻也絕對不是鐵板一塊。只是朝廷的武力偏弱,不得不倚仗他們的力量,這才讓他們如此囂張罷了。只要朝廷自己能掌握住比他們更強大的力量,這些逆臣們就不足爲懼了。”
說到這個,光緒也很是無奈。所謂形勢比人強,他們成天都想着能夠有一支真正屬於自己,而又勇猛不下於北洋六鎮的軍隊,可如今最大的問題也恰巧就是這個養軍隊要花錢,可現在國庫空虛,哪裡有那麼多閒錢?裝備軍隊要武器、要技術,可那些洋人們個個狡猾如狐,索要了大筆金錢,卻不按承諾辦事,朝廷的軍隊現在處於要人沒人、要槍沒搶的窘境,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如何才能改變現狀。
越想越是頭疼,越想越是複雜,光緒等人也只能面面相覷。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朝廷數十年,並不是從他們這裡纔有的困難。既然前幾任皇帝,包括那強勢鐵腕的慈禧太后都沒辦法解決了,他們自然也不指望能夠輕輕鬆鬆就找到應對的方法。
光緒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先掌握袁世凱等人的動向、瞭解他們的企圖是最重要的。畢竟他們手握兵權,萬一出了什麼紕漏,我們必定承受不起。爲此,一定要未雨綢繆。老七,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必要的時候,不妨假裝與我等有隙,看看能不能騙過他們。”
載濤答應了下來,心中卻是苦笑。
如果袁世凱等人那麼好糊弄,如今這種窘況也就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