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馬先走後,錢日生晚飯也回絕了,就這麼枯樹似的端在在堂中,不知不覺室內已經黑透了。窗外迎着燈籠模糊的光暈,瘦狗的言語在他腦中泛着迴音:“日生哥,如果讓你過一天郡守的日子,換你一條命,你換不換?”
他心裡一揪,瘦狗圓瞪着的雙眼空洞的望着他,半張着嘴彷彿還有沒有說完的話。他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一遍遍的想着這幾天的事情,過了今夜就是第七天,往後的三天真是如履薄冰,只能推說“身體不適”了。
只聽咚咚一陣門響,驚得他身子一顫:“誰?”
“大人睡了嗎?”是馮師爺的聲音,錢日生深深吸了口氣,只聽對方又問了一句:“在下有事回稟。”
馮師爺的聲音吐得略略帶着重音,這是極其明顯的暗示,錢日生只能站起身來,渾身冰涼的打開了門。一道清冷的月光直鋪進來,馮師爺輕輕將他手腕一扣,嘴裡說道:“大人,你交代的事情……”他一邊說這話一邊將門一關,直接將錢日生拽到了屋內。
“你想活還是想死?”馮師爺開門見山,黑暗中的面龐看不分明,語氣卻冷森森的。
“想活。”錢日生努力的讓自己鎮定下來,馬先已經出城,自己此時身爲“郡守”,料想對方投鼠忌器應該不敢亂來。
黑暗中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聲音輕飄飄的:“你讓那個姓馬的搬救兵?你打錯了算盤!”馮師爺點起火折,將蠟燭點燃又噗的一吹,似笑非笑的看着錢日生:“他跑還來不及呢!”
錢日生想抽出手腕,可對方卻緊緊握着,他苦笑道:“他要走我也攔不住。”
馮師爺在燈影下盯着錢日生:“我和那個人不同,”這句話一出口,錢日生頭皮一麻,他明白“那個人”指的是被自己捅死的假郡守,於是站住細聽。
“我做事情乾淨利落,你不作梗,我也絕不爲難。”馮師爺手上略略使勁捏了捏錢日生的手腕:“說到做到。”
錢日生一顆心略略放下:“你要我做什麼呢?”
這個場景他之前遇到過,跟着師父驗屍時,偶爾會碰到一些命案涉及某個員外或者某個大人,對方往往會派人疏通,說着一些模棱兩可卻又意有所指的話語。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師父都會像個精明的市儈一般討價還價,所以在師父的指教下,錢日生對屍檢有了新的領悟,不僅能驗真還能作僞。家中準備了各種不同的兇器,也不僅僅用於查驗傷口,更多是爲了給死屍“改刀”。
“越是面對威脅,要價就要越高!”師父的話語流星一般在錢日生腦中劃過。
馮師爺的話語輕的如同耳語:“還有三天,你好生做你的郡守,到時候我需要你召集衙門裡的人說幾句話,事成之後我許你一萬兩白銀。”
一萬兩!錢日生儘管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還是被這個數嚇了一跳,他一年的工食銀才三兩不到,聽說城門口的趙記老號開張也就四十兩銀子。
他迅速讓自己鎮定下來,應證着他的猜測,對方截殺郡守不是爲財,可這個價錢不是小事情,他努力的平復着還是有些呼吸急促:“要我說什麼話?”
“到時候你照着念就行了。”
錢日生只覺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拍了拍,馮師爺的語氣愈加誠懇:“就三天,換自己的下半輩子的逍遙快活,不比做個仵作強?”
錢日生內心一嘆,不得不承認馮師爺的確比假郡守更能打動人心,如果當初假郡守這麼對自己,他想必也不會甘冒奇險做出這麼大的事情。
“我憑什麼信你?”錢日生想着師父的那句話,儘量讓自己的語氣硬氣一點,他要的是保證不是許諾,口說無憑拿錢辦事,這是師父教他的章程。
馮師爺見對方如此難纏,心裡反而放心了,但是一時間也的確沒有什麼十足可靠的保證,他鬆開了手慢慢踱了兩步:“這樣,郡衙的錢糧帳上還有不少錢,八八九九的也有個萬兩上下,我幫你把錢存到隆盛錢莊,你憑票根可以在大雍和西昌兩國的分號任意取銀。”
隆盛錢莊是大雍走貨的商家爲了方便銀錢週轉集資創辦的,說起來幕後出主意的還是前任郡守葛大人。他私下經商大宗銀錢往來太過扎眼,於是便學着列國商家的法子,玩起了財貨分離的把戲,銀根票據一到手,就派人在錢莊拆分成兩份,小頭自己拿了,大頭寄回都城。
只不過大雍剛剛開始和列國開通商事,錢莊規模都不大,散佈也不廣,隆盛錢莊也只有大雍和西昌兩國的邊地城郡零星分佈。如今葛大人雖走,可這條商道卻還是保留了下來。
錢日生能聽出來對方的誠意,但對方還是沒有保證自己的性命,剛要開口只聽門外冷不丁的響起一個聲音:“賀大人還在辦公啊?”
屋內兩人都趕緊分別落座,只見楊星笑吟吟的推門而入:“哦,馮師爺也在。”對方一抻下襬便從容落座,看着兩人卻不言語。
馮師爺佯裝還在商討似的開口:“所以說城外商戶聚集也容易出事端,是否先開關讓他們進來安置。”
錢日生撫着鬍鬚學着假郡守的模樣點了點頭:“行吧,本官……”
“賀大人,這個事情先不忙。”楊星陡然插嘴,室內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幾分,只聽對方思索着說道:“封城還是必要的,郡守遇刺不是小事,不揪出來後患無窮。”
馮師爺想着今天說什麼也要頂一下這個姓楊的,城外人手已經聚集,這時候如果能進來一批埋伏下來就太好了!他思慮已定,於是開口道:“楊大人,可是商戶只見拉幫結派,全涌在外邊萬一發生鬥毆恐怕不好。”
楊星瞳仁悠悠的映着燭火,看的馮師爺有些心虛,可語氣卻極爲平緩:“一般命案無非情殺、財殺、仇殺。情殺自不用說了,仇殺……”他頓了頓望向錢日生:“賀大人在這裡有仇人?”
錢日生微微一笑,好讓自己顯得更鎮定一些:“沒有。”馮師爺一時猜不透對方說話的用意,也是耐着性子含笑的聆聽。
“我想也是,”楊星食指輕輕摸着一字髯須繼續說道:“可財殺用不着殺郡守啊,而且對方就算和郡守有仇,也沒必要殺了隨從還拋屍衙前啊。”
錢日生和馮師爺互閃了一眼,都一碰即散,已經察覺到氣味不對了。
“行刺是件機密的事情,哪有這麼張風乍翅生怕別人不警醒的?賀大人,你覺得呢?”對方一直都在推理揣測,此時卻陡然問了一句。
錢日生眨了眨眼,說了句:“言之……有理。”自己也順着楊星的思路揣測起馮師爺一萬兩銀子的用意。三天後召集衙門上下,究竟要自己說什麼話呢?
“賀大人剛剛到任這裡就命案疊發,前任葛大人治下的確沒有發生過。”楊星掃視了兩人一眼繼續說道:“我猜,那個殺手是想調虎離山,故意將賀大人隨從的屍體放在衙前鬧得人心惶惶,這樣仵作就必須要進衙門驗屍,裡應外合出手行刺。”
這個推測嚇得錢日生心驚肉跳,馮師爺也臉色有些發白,雖然猜的不對,可是也的確歪打正着了。馮師爺有點害怕了,趕緊把話題往別處引導:“所以一定要找到那個仵作,才能知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幹了。”
“動機嘛只有一種可能了!”楊星望着悠悠的燭火,徐徐說道:“對方刺殺郡守不爲私事,乃是國事。”
“啊?”錢日生和馮師爺異口同聲,一個愕然不知所措,一個膽顫做賊心虛,卻又同時迅速的讓自己平復下來。
楊星臉色凝重的望着“郡守”,語氣篤定的說道:“如今雍王正要和北齊和談,兩國劃定疆界互通商市,在這個節骨眼上,西北邊郡竟然有人刺殺郡守,大人連起來想想看,他們爲什麼呢?”
錢日生聽着這些話,眼神飄忽不定的瞟了一眼馮師爺嘴裡也喃喃道:“是啊,他們爲什麼呢?”
馮師爺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好端端的打了個冷戰,眼神也隨着跳動不安。
楊星擰着眉頭顯得心思極重:“有人想破壞朝局,海昌郡飛地在外和三國接壤,佳夢關是西北重鎮,在這裡下手的確讓人無法懷疑刺客的來歷。”
他站起身來,篤定異常的說道:“對方想破壞和談,挑起戰事!”他轉身看了一眼馮師爺:“所以,這個人不揪出來,城門還不能開!”
“總是不開恐怕不行吧?”馮師爺有些爲難的看着“郡守”,目光灼灼的徵求着對方的意見。
錢日生心裡卻若明若暗的明白了一萬兩白銀的含義了,難怪會殺官頂替封城十日,難怪會殺瘦狗滅口卻留下自己不敢下手!
他手心冒汗不安的在官袍上揩了揩,終於抓到了自己活命的機會了,於是語氣深沉的說道:“三天,三天後抓不到兇手,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