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西域荒漠寬廣,放眼望去盡是燙腳難走的鹽鹼戈壁和黃沙丘陵,唯一能被其他州域津津樂道的如同藍寶石般的萬里晴空,在滄州本地人眼裡可就沒有那麼招人喜歡了,畢竟換了誰在這樣毒辣的太陽下走上小半日光景,便是再好看的風景也要逼得人跳腳罵娘了。
鹽鹼地裡的鹽粒被曬得燙腳,由不得你不跳。
開闊的雪白鹽鹼戈壁中,一隊商旅頂着烈日徐徐前進,三十餘隻皮糙肉厚的土蜥獸哼哧哼哧,遍佈厚實鱗甲的身上用繩索裝掛着貴重貨物,幾十名隨行僕從的裝束都儘可能的清爽利索,大多步行牽引,走在最前面的即是領頭人又是馭獸師的赤膊老者有着半步金丹境修爲在身,也依舊被頭頂上的毒辣太陽烤的汗流浹背。
此時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老天爺能發發慈悲,飄來朵雲遮住天上那散發出無窮光熱的大火球,稍微讓他們喘口氣也好,只可惜赤膊老者就算心裡念想的再虔誠,頭頂上依舊是晴空萬里無雲。
土蜥獸是繼承有龍子霸下的一縷駁雜血脈的土行妖獸,雖然沒繼承到龍子霸下通天徹地的修爲,但總歸是繼承到了能駝善扛的負重本領,修爲境界最多隻能到築基境圓滿的它們被人族自幼馴化後,逐漸取代了沙漠駱駝的地位。
爲首的是隻鱗甲下隱約泛起青色的土蜥獸,脖頸上的鱗甲意外的清涼如冰,兩瓣渾圓挺翹的屁股蛋坐在冰涼鱗甲上,騎在土蜥獸上的赫然是位女子,火熱的風吹起她身上遮陽的清涼白紗,勾勒白紗下玲瓏有致的曼妙身軀,女子面龐上繫着塊阻擋風沙入口鼻的面紗,只露出一雙迥異於滄州火熱風情的水靈眸子,只聽見她撩起面紗,小聲問道:“豐爺爺,你說爹爹他應該還沒發現我偷跑出來了吧?”
能讓身爲豐家馭獸師的老者甘願爲其徒步牽繩的,除去豐家家主外,剩下那一位自然只能是最得寵的千金小姐了。
深居院牆的小姐頭一次出遠門,對滄州外界真正模樣的認知僅停留在父輩酒席間的高談闊論的她,對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新鮮好奇的緊,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涉世連不深都欠奉的小姐嘰嘰喳喳着像報春的喜鵲,好幾次都把自己問的口乾舌燥嗓子冒煙,要不是老人總能恰到好處的遞上內有珍貴玄冰的羊羔皮水袋,恐怕這隻小喜鵲能把自己的嗓子說到啞了爲止。
早已到了頤養天年歲數的豐姓老者膝下無子女,他樂得聽自家大小姐嘰嘰喳喳的說話,永遠也不會聽膩,只要她願意說,他這個當初從老爺手中接過那個尚在襁褓中女嬰的糟老頭子就願意一直聽下去。
老人笑道:“老爺何等英明,其實早就知道小姐您悄悄混入了商隊裡,暗中囑咐讓老頭子我照顧好小姐您哩。”
騎在土蜥獸上的纖細人兒啊了一聲,似乎在懊惱自己每次偷偷做事都會露出馬腳,擡頭望了望遠方,柔聲問道:“豐爺爺,走過這片戈壁灘,是不是就能到大荒殿所在的那片豐饒綠洲了?”
老人牽動手中引繩,讓土蜥獸繞過一個不起眼的弧度,前面有一塊混着岩石的鹽粒疙瘩,土蜥獸仗着腳掌下角質粗厚自然不懼,顛簸了小姐千金之軀卻是不好,他笑着應道:“小姐,離開了這片名叫雪鴿的鹽鹼戈壁,前面還有得幾日路途要走呢,大荒殿所處的那座青水綠洲,放眼咱腳下着整片遼闊的滄州境地,也是當屬頭籌的人間仙境,這才離家兩日光景,哪會那麼容易就趕到呦。”
女子顯然是個天性愛玩的性子,在聽到還有好幾日路途要走時,竟然沒有流露出尋常人的沮喪神情,反而是因爲能多玩幾天而悄悄竊喜,聽到腳下這片鹽鹼戈壁竟然有着這樣一個好聽的名字,立刻又不依不饒着纏問起豐爺爺來。
赤着精練上身的豐姓老者哪裡是女子那張喜鵲小嘴的對手,立刻敗下陣來,抿了一口清水潤了潤嗓子,笑道:“從本家到大荒殿的這段戈壁長灘,老朽我從第一次踏上這塊戈壁時便記着數,算上眼下這趟,如今已經是第兩百七十四趟咯,這片鹽鹼戈壁老朽我曾經因爲不少惡劣天氣,貼着邊緣走過幾十趟,後來熟了,就能在腦子裡繪畫出這片鹽鹼戈壁的地形模樣,正是一隻乳鴿展翅的樣子,再加上這幾百年如一日的雪白鹽粒子,可不就是一隻滄州境地裡的雪鴿嗎?”
年輕女子驚喜出聲,笑聲如銀鈴般在戈壁長灘上傳出老遠,豐姓老者聽到小姐純真的笑聲,自己也跟着笑了起來,忽然他耳邊的笑聲停止,繼而聽到自家小姐輕聲道:“豐爺爺,這些年辛苦你了。”
在這片戈壁長灘裡幾十年如一日的老人頃刻間被風沙迷了眼睛,滿是歲月痕跡的枯瘦手掌怎麼也抹不去眼角泉涌,任由兩行渾濁老淚劃過佈滿溝壑的臉頰,一滴滴綻放在腳下的鹽鹼戈壁中,搖頭顫聲着:“不辛苦,不辛苦。”
姓豐名年的年輕女子渾然不知自己發自肺腑的一句感謝,有着能讓她身旁這位老者生出願意肝腦塗地的殺傷力,撩起白紗罩,擡頭看着蔚藍如鏡的天空,興致勃勃道:“年兒看家族裡有叫做劍修的厲害人物,可以馭劍踩青天,模樣真是瀟灑極了,豐爺爺,你說要是咱們用馭劍的法子運輸貨物,那豈不是嗖的一下就能到大荒殿啦?”
真名豐邢海的老人趕緊抹去眼角淚花,順着小姐看去的方向瞧着青天,破涕爲笑道:“小姐您不知道,我們走在地面上感覺不到,其實在十幾丈的天空上罡風可是極猛的,沒有個金丹境界根本無法在空中立足,若要說僱一批金丹境劍修來運輸貨物,那可就太敗家咯,老爺要罵的。”
豐年樂得捧腹大笑,繼而水靈眸子一轉,狡黠道:“那豐爺爺你是哪可以腳踏飛劍踩青天的劍仙嗎?
老人執繩走在硌腳燙人的鹽鹼戈壁上,佝僂腰板苦笑道:“自然不是的,劍仙修爲何其飄渺遙遠,往少了說都是元嬰境界的大修士,在咱豐家可是要被老爺供爲座上賓的貴人,豐爺爺我年輕時雖然也愛用劍,但畢竟老了,可不敢指望什麼劍仙了,只盼着此生能邁入金丹境,多幾年陽壽,纔好多幫襯着小姐您。”
名字好聽聲音也好聽的豐年斂去笑意,認真道:“豐爺爺以後一定可以,年兒保證!”
溫柔話語說進老人心窩裡,見證着千金小姐一步步從女童蛻變成亭亭玉立女子的豐邢海險些又要感動落淚。
豐家商隊漸漸行至鹽鹼戈壁的中心,天地間的靈氣忽然異動起來,商隊中不乏修行者,都漸漸感受到了迎面風中愈發明顯的狂躁意味,原本安靜的土蜥獸也似乎察覺到有危險氣息正在靠近,開始顯得侷促不安起來,而走過這條戈壁路幾百次的豐邢海早已面色蒼白。
不曉得發生何事的豐年只覺得起風了,眺目遠望,遠處原本依舊是望不到邊的戈壁灘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濃郁漆黑到讓人喘不過氣的陰沉黑雲,黑雲下延伸出無數條糾纏旋轉的狂風,將深深嵌入地面的鹽鹼巨石連根拔起,無數條呼嘯狂風連通天地宛如黑色巨蟒,震撼人心。
之前從未出過遠門的豐年哪裡曉得這是什麼東西,但看着豐爺爺蒼白哆嗦的臉皮,她也知這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塊鹽鹼地裡的巨石被狂風捲入雲霄,頃刻間被絞碎成碎石,一塊棱角尖銳的碎石被拋射出風口,從雲端處高高落下,在身後牽扯出一道黑色雲線,直奔豐年面門!
老人面色由蒼白轉爲赤紅,半步金丹境的氣息跌宕起伏,手中繮繩跌落在地,右手比碎石更快一步抽出綁在腰間的短劍,飛身撲在女子面前,閃爍着寒光的短劍劍刃與碎石摩擦出刺眼火光,碎石被一分爲二,側歪着在老人臉頰上留下一道皮肉外翻的猙獰傷口,鮮血將腳下雪白鹽鹼染成猩紅顏色。
見多識廣甚至有過幾次死裡逃生經歷的豐邢海哪裡顧的上處理傷口,這般聲勢浩大的沙地龍汲水幾十年來他都不曾遇到過,也只有在一些坊間傳聞中才聽說過這等末日絕景,這裡是雪鴿鹽鹼戈壁的正中心位置,離戈壁灘兩側最少也有幾百裡,根本來不及躲避,戈壁灘上又空無一物,更是無處可躲,怎就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撞上這等滔天禍事?
碰上這等規模的天災,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知道再拖不得的豐邢海一咬牙,當機立斷命令所有人卸下土蜥獸身上掛載的貨物堆在一起抵禦即將到來的沙暴,他們所運輸的這批貨物的確很值錢,但又哪比得上人命來的重要,只得再宰殺四五頭土蜥獸掏幹內臟,好讓豐年以及幾個豐家的精銳骨幹躲進土蜥獸腹裡。
土蜥獸皮糙肉厚,興許可以撐過這場劫難,尤其是爲首的那頭有着築基境後期境界的土蜥獸,鱗甲更硬,皮肉更堅韌結實,應該可以護得小姐安全。若是碰上規模小些的龍汲水或是沙塵暴,還可以躲在土蜥獸身下硬捱過去,但這次的沙地龍汲水規模實在駭人,他萬萬賭不起,豐年兒絕對不能死在這裡,要死,也該是他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傢伙纔對!
聽說要殺身下的這頭土蜥獸供她活命,心善的豐家女子捨不得這頭已經處出感情的土蜥獸,摟住土蜥獸的脖子哭紅了雙眼。其餘的豐家子弟和豐邢海都手腳利索的卸下所有貨物,通紅着淚眼殺死相依爲命的土蜥獸。
龍汲水帶起的沙暴推進速度驚人,所過之處盡是瘡痍,捲起的飛沙走石已經能夠影響到衆人,有些躲避不及的豐家弟子甚至來不及喊叫出聲,便被速度驚人的碎石轟碎了腦袋,無頭的屍身同土蜥獸倒在一起,衆人近處黑雲壓城城欲摧,耳畔風聲如落雷齊齊炸響,天威不過如此。
回頭看見小姐還在那隻土蜥獸身上哭得梨花帶雨,老人真是急紅了眼,短劍滑在掌心,已經顧不得小姐日後會不會再也不認他這個老頭子,就算小姐會記恨他一輩子,那也比老爺白頭人送黑髮人強一百倍一千倍!
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
心中不忍的豐年轉過頭,正當豐邢海鐵下心腸要將短劍刺進土蜥獸的咽喉中時,天地間再生異象。
不遠處的天空中突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老人嘴中提及的凌厲罡風倒灌進那道宛如血盆大口的裂縫,那道口子真如同野獸咀嚼一般,竟冷不丁的吐出來一道黑袍人影,黑袍人直挺着身子倒栽蔥般插在土裡不省人事,天空中的巨大口子也隨着悄然癒合。
豐邢海被眼前荒誕離奇的一幕震懾到忘記了自己正要做的事,他瞧見那黑袍人竟然慢悠悠的坐了起來,臉上佈滿渾渾噩噩的僵硬表情,繼而使勁搖起腦袋,彷彿在承受着什麼不爲人知的痛楚,最後扭扭歪歪着站了起來,似乎渾然不知身後有已經離他不遠的沙地龍汲水,狂風捲起他滿頭如瀑的黑髮。
“還愣着幹什麼?快跑啊!”
心地不壞的豐邢海使勁朝那人大聲喊道,可是話剛出口,便被聲如落雷的狂風吹滅的無影無蹤,但離他們足有百丈遠的黑袍男子似乎真就聽到了他的聲音,扭頭朝老人看了一眼,哪怕風沙遮眼,豐邢海卻依舊看的出那黑袍男子眼中漸漸有着清明顏色浮現,繼而炯炯有神,然後令人不可直視。
黑袍上繡有九爪雲中龍的男子擡起手指,指向豐邢海抹在土蜥獸脖頸嫩肉旁的短劍,豐邢海渾身一震,因爲他感覺到耳畔響如雷鳴的狂風聲忽然有一瞬的寂靜無聲,有陌生男子的溫潤嗓音在他耳畔響起。
“放下吧,用不着的。”
驚駭到無以復加的老人鬆開了手中劍。
黑袍男子轉身,漫天狂風依舊,但那襲疾舞的華麗黑袍和如瀑長髮忽然就靜止了下來,甩袖間,有七道顏色各異的凌厲劍光橫空出世,直奔近在咫尺的黑雲。
一黑一白兩道劍光在前,赤藍金綠橙五道劍光在後。
曾被請入豐府的雲遊道士誇讚生有一雙慧眼的豐年猛然瞪大了那雙流光溢彩的水靈眸子,她看見那宛如天上仙人的黑袍男子五指攤開,五指尖分別繫有赤藍金綠橙的匹練,她以爲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看去,可不正是對應了那五道直搗沙地龍汲水的漂亮劍光嗎?
陰沉黑雲中有七道光束破開黑暗,一座五行屬性圓滿的宏偉劍陣只在彈指間完成。
豐家商隊只看見那黑袍男子攤開的五指向虛空一抓,呼嘯整片鹽鹼戈壁近百里的風沙黑雲,在那宛如彩虹般鮮豔奪目的劍光斬擊中齊齊崩碎,遮天蔽日的黑雲消失不見,天空中落下大片碎石黃沙雨,落着落着就在劍光中沒了蹤影。
劫後餘生的整隻商隊都被眼前一幕震驚到忘記呼吸,這等浩蕩的天地偉力,竟然抵不過這黑袍男子五指輕輕一抓?
再一次死裡逃生的豐姓老人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感覺這輩子學的劍都白學了,對身旁同樣看呆了的豐年激動的道:“小姐,這就是真正的劍仙啊!”
黑袍男子擡手卷七道劍光入袖,動作如之前一般無二的風流瀟灑,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劍出七道風未止,如今七劍回袖天已晴,實實在在的仙家手筆。
黑袍男子在衆人視線中慢悠悠的走來,朝激動的豐姓老人和豐年拱了拱手,擡起那張俊逸到有些過分的如畫臉龐,笑着道:“在下常曦,常知足的常,晨曦的曦,初臨滄州,還不識路,諸位若不嫌棄,能否讓我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