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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2.22

一夜無話,第二日起來趕路,韓起還做他的崑崙奴,卻只用伺候楚昭一個。

軍隊日夜兼程之下,很快回到了雲中郡。

楚昭偷偷去荒集中救兒子,原是秘密行動,這個時代信息傳遞並不通暢,等都城那邊得到消息,真是黃花菜都涼了。

事實上,等陳參得到消息之後,和崔景深一番商議,星夜趕往邊關,卻只迎到了板着臉的紅眼小殿下一枚。

聽到陛下帶着大軍在初春時節獨自北上的消息,陳參感覺自己真是連魂魄都要嚇離體了,這段時間又要做奶爸,又要替陛下收拾爛攤子,陳參忙得臉都青了。好容易等這隻北征軍全須全尾的回來,趁着熙殿下吃飽了睡覺的功夫,陳參趕忙前來求見。

結果到了御駕下榻的驛站,卻聽說楚昭還在房中與最近新收的一員大將密談。

陳參無奈,只得坐在外廳等候。

等了良久也不見楚昭出來,幸而外廳有一幅巨大的地圖,而陳參的業餘興趣愛好就是寫遊記,此時倒也不覺無聊。

那副地圖已經吸引了陳參的全部注意力。他站在地圖前仔細查看,發現圖上沒有天支地乾的標註,但是上面起起伏伏的畫着山脈河流,還用不同的顏色染了出來。一見之下,陳參不由動了好奇之念,走近了細細查看。

——與往常那叫人看得雲裡霧裡的地圖對比,牆上掛的這幅更加簡明扼要。而且地圖很大,不止中原,遼闊的蒙古草原,西域,西藏甚至是南邊的大理都在上面。然而最引人矚目的,還是地圖上一大片淺紅色國土,標註着貴霜帝國四個字。

細看之下,陳參不由皺了皺眉頭,這樣精細的地圖堪比國寶,陛下怎的隨便掛在外牆上?

“陳大人有所不知,這地圖你見着好,其實在陛下手繪的地圖裡,已經算是粗糙的了。”一個男人朗聲說道,然後邁着大步走了進來。

陳參回頭一看,見是王若谷。

王若谷此時四十啷噹歲,說是正在壯年,其實也接近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了。更因爲常年在邊關苦寒之地駐守,自然不比都城那些吃得肥頭大耳的貴族保養得好,雖則面容依舊俊朗,但已是滿面風霜,兩鬢星星。加上這一年來,這位大將軍實在運氣不好——連番遭遇大敗,朝中難免傳出些流言蜚語來,陳參也有所耳聞。

些許小人言語中傷,若在往日,王若谷也未必在意,只是他此次爲了先帝以身犯險,誰承想陛下居然親率大軍來救,雖然最後平安歸來,但王若谷卻十二萬分的負疚。

說起楚昭,王若谷心裡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滋味了。

那是一個離他太遠的夢,高高的坐在金鑾殿中的龍椅之上,那是一個可以決定他的個人榮辱,家族興衰,甚至是生和死的人。從楚昭登基那一刻開始,遠在邊關的王大將軍便有了這般痛徹心扉的領悟,從而將這段情誼默默放在了心底。

那是他的君主,從此只能遠離,敬仰,不能接近。

因爲他王若谷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站在整個王家,站在數萬忠誠的部曲,王若谷不能捨棄親族和部下,於是愛慕,憐惜的心情,便唯有沉澱爲純粹的忠誠。

只是如今……那個人,似乎已經不再需要自己了呢。

——就在一天前,王若谷聽說陛下打算用譚綸替換他,作爲新的九鎮將軍鎮守雲中。

王若谷聽聞這個消息,不免火冒三丈,然而卻也無可奈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王家在雲中的勢力已經一點點被忠於陛下的青年將領所取代。

雖然被奪權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甚至王若谷還在其中暗暗推動,但是當這一切在自己大敗之後突然發生,便是王若谷這等英雄豪傑,也難免產生些許茫然。

不知不覺間,王若谷已經走到了陛下下榻之處。

既然到了,便進去問個究竟吧。無論答案是什麼,也好叫自己死心。

不知何時外頭飄起了雪花,王若谷頂着雪花進來的時候,彷彿一夜之間白了頭。這樣的絕世名將身上,卻也不免因俗世侵擾而帶出一些頹唐之色。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陳參見了他,心下不由嘆息:這位王將軍,實在太過忠心了一些,然而……接回先帝這件事,也就是咱們陛下能夠容忍了,便是朝中那些忠於陛下的臣子們,也難免對王將軍頗有微詞——救誰不好,偏去救那個喜歡割讀書人丁丁的變態,什麼毛病?

只是這話自然不好當着王將軍的面講出來,陳參只說:“這貴霜的情形大略如何?王將軍可否講講。”

兩人本就不相熟,又都不是喜愛閒聊之人,硬要攀談卻也尷尬,陳參轉移話題談論邊地軍事,王若谷不免大鬆了一口氣。他走進幾步,很仔細的研究着這幅地圖,發現陳參指的是西北那塊遼闊的暗紅色國土。從圖上來看,不知何時起,貴霜的國土已經在西北角上和大楚接壤了。

王若谷心裡也暗暗吃驚,他皺着眉,眉心出現深深的川字印,在腦海中仔細搜尋了關於大楚這位橫掃歐亞大陸的新鄰居的消息,然後便走到地圖邊,用手指在那塊巨大的暗紅色區域中劃了一個刀鋒般的弧度。

華夏曆一五九四年,塞也親王率部退至漠北,在斡南河畔建立了貴霜帝國。

帝國建立之後,阿勒坦汗就開始大規模地對外擴張,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南征北戰,劍鋒所指之處所向披靡,羣雄盡皆俯首。

和阿勒坦汗在河中地區的殘暴表現截然相反,貴霜帝國對待大楚十分友好。

自從兩年前犬戎爆發大規模內戰之後,就分裂爲南北兩部,南戎內附,北戎卻往西崑崙一帶遷移。

如此,元嘉初年的邊境相對安寧,偶爾與柔然韃靼等族有小的摩擦,但是並無大型戰爭。另外一方面,大楚出產的肥皂、香皂、棉布,羽絨服的銷量異常得好,不只本地商人,還有許多周邊臨近小國的商人前來進行貿易。

兩年前,崔景深代替楚昭,與貴霜帝國那位號稱要吞噬太陽的皇帝達成和平通商協定後,楚昭對此事十分重視,當年就親自挑選了一隻四百五十人組成的商隊,趕了五百匹駱駝五百匹滇馬,浩浩蕩蕩向西域而去。

楚昭的目的就是要重開絲綢之路,將國內過甚的輕工業品傾銷出去……

王若谷把貴霜和西域諸王公之間的關係,與大楚的關係,從歷史記載到如今現狀,侃侃言來,條理十分清晰。陳參聽着不由得佩服。

待王若谷將遍地錯綜複雜的形勢說完,陳參方道:“我看這阿勒坦汗陰險狡詐,反覆無常,當年滅樓蘭國建立邊荒集,西域基本已在其控制之下,如此狡猾的佔據要津,真是我大楚勁敵,與之相比,區區泰哲,不過跳樑小醜而已。”

兩方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最近貴霜帝國卻異動頻頻,由不得如今掌管暗部的陳參不警惕。而且,陳參雖然沒有抓到真憑實據,憑藉着聰明才智,總覺得這次小皇子失蹤的事情,和貴霜帝國有些首尾,甚至按圖索驥的開始懷疑貴霜帝國的皇帝就是當年的韓起。

只是這個猜想實在太過驚悚,一時卻也不便與王若谷說。

想到此處,陳參渴望見到陛下的心情更加迫切。只是幾番詢問驛館裡的虎衛,均被告知陛下還在營中與新收的大將密談。

全大楚都知道,他們的皇帝真的是個非常溫柔、非常仁慈,且又求賢若渴、獨具慧眼之人。若是做了陛下身邊的心腹愛臣,那待遇,當真叫人羨慕的眼睛都紅。

說起來陳參和王若谷幾乎算是元嘉朝文武大臣中的頭一份,那新來的野人居然能夠讓陛下將兩個心腹重臣晾在旁邊,想來不是經世之才便是和陛下私交甚篤,甚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陳參雖然平素喜歡裝個世外高人,淡淡不染纖塵地俯首世家魚脣的凡人,其實心裡對主君的態度還是非常看重的。此時他心中疑惑,一番思量之下,便向王若谷打聽這勾引地陛下不肯見良臣名將的妖孽究竟是何方神聖。

王若谷臉色微微黯淡了一些,卻並沒有絲毫隱瞞,只說這位大將原是崑崙奴出身,這一路護着陛下過五關斬六將在極北的嚴寒之地營救小殿下,又陪伴陛下從邊荒集中逃脫,輾轉萬里,不離不棄,歷經艱辛,加上武藝高強,熟悉草原地勢,多次解救陛下與危難。陛下多寵愛一些,實屬應當。

到這個份上,王大將軍還能替情敵說好話,實在是個一等一的正人君子了——草原火災之後,扮成崑崙奴的韓起便大搖大擺出現在楚昭身邊,宛如一隻護食的惡狼一般。一路上嚴防死守,幾乎叫軍中每一個大將都沒有與楚昭單獨相處的機會。

想到此處,王若谷心中嘆息,或許是很久不見的緣故,王若谷很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與陛下之間的疏離,想起當年在清涼寺中的歲月,一時心中盡不知是何滋味。

陳參聽了王若谷的話,看出他似有心事,卻也不好安慰。雖然心裡還是略微有些疑惑,但也暗自慶幸有此人護衛天子,方讓陛下平安歸來。

有了這個人,就好比陛下身邊就有了一張進軍草原的活地圖和好向導,日後再要謀劃定北之策,便有了更大的把握。

這麼一想,心中些微的嫉妒之意便煙消雲散,陳參只道:“陛下求賢若渴,到底是好事。”

驛館之中,求賢若渴的陛下僅着一件外衫趴在墨黑的熊皮上,衣衫大敞,修長白皙的腿若隱若現,在背後之人的攻勢之下,腰臀部凹出一道漂亮的曲線。

韓起按住楚昭想要自己紓解的手,調笑道:“陛下可是急着出去見自己的心腹愛臣?”

楚昭面赤似火,回過頭狠狠瞪了韓起一眼,喘息着說道:“我方纔聽說陳大人還……還有王叔來了,別……別讓他們等太久。”

陛下大而黝黑的眼睛裡,不復往日的深沉,顯得波光粼粼,韓起被他瞪的更硬了。加上心中吃味,難免有些偏狹心思,有意要再欺負他一下。

“多等片刻又如何?”韓起不在意地道,“還是說陛下想見他們?”說着還暗示性的動了動還埋在楚昭體內的熱鐵。

此後兩人又在牀上、地毯上,甚至是書桌上好一陣糾纏,待到韓起終於放過楚昭時,系統能源已經充足得幾乎要凝結成能量液了。

在外廳等了良久的二人在虎衛的帶領之下走進來,就看到陛下慵懶無力地倚在美人靠上,託着下巴據案而坐,然而臉色泛上潮紅,看上去精神很好的樣子。

因之前楚昭領軍出征,接着又傳出失蹤的消息,陳參也有旬月沒有見到他,此時自然細細查看,見到陛下全須全尾地坐在跟前,一雙眸子澈若秋水,臉蛋散發着自然的紅暈,半點沒瘦還疑似長高長胖了一點,方纔舒了一口氣。

倒是楚昭見着陳參,不滿地感慨道:“怎的幾月不見,竟這麼瘦了?”

陳參不好說是給你加小崽子折騰的,只好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

引得楚昭又叮囑他幾句慧極必傷的話,叫他平素不要想太多,心思放輕一點,日子才易過。

嘮嘮叨叨一番話說完,轉頭看到王若谷,楚昭更是心疼,只說:“天權跟着周大夫,如今也算是出師了,待會兒讓天權給你看脈,身體調養好了,寡人還指望着師父替我守着這萬里江山呢。”

不過一句話,便叫心中忐忑的王若谷放了一大半的心。

這邊穩住了,那頭卻打翻了醋罈子。韓起聞言,忍不住踏前一步,惡狠狠地瞪視着王若谷,彷彿一隻領地被侵略的猛獸。

儘管現在已經決心要放棄這段必定不會有結果的初戀,看到陛下水潤的眼神和他身旁高大的崑崙奴的時候,王若谷的心裡還是抽痛了一下。

縱然當年深愛着王座上的那個人,王若谷卻還有妻兒家族,還有雄心壯志,還有理想信念。

——畢竟已是人到中年,年少輕狂的時節一去不復返,需要考慮的東西也多了起來。再加上王若谷還是王家的族長,他雖然常年在邊關鎮守,王家給他娶的妻子卻一直陪伴在身邊。現實生活層層疊加而上,王若谷只能將那份最爲純粹的愛慕埋藏到了心底深處。

對於楚昭,現在王若谷其實並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或許應該說,楚昭似乎已經成爲王若谷一種心理上的安慰,珍藏在胸口最光風霽月的那一塊,用來抵抗紅塵紛擾的侵襲。

如果說愛情都是自私獨佔的,那麼這也稱不上愛吧。或許是年少輕狂時的一點執念,卻纏綿悱惻,終成心口的一道傷痕。

這就是屬於軍神的,沉重到不需要說出口的感情。這種感情裡面,對家國的大愛與個人的小情小愛早已混同在一起,便也註定王若谷不能陪伴在楚昭身邊。

所以說,就對楚昭的用心而言,王若谷自認不輸給任何人,然而就用情的執着而言,王若谷自知早已輸給了那個敢爲楚昭這個人孤身對抗全世界的犬戎奴。

王若谷愛的是謝氏阿昭,是絕世明君,而韓起愛的,卻永遠只是楚昭這個人而已。

沒有人可以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也不存在有情飲水飽這種事。爲了家族一次次妥協,最終割捨心頭摯愛,王若谷原以爲自己不會後悔,然而直到現在,看到當年自己根本不放在心上的犬戎奴從地獄裡爬出來,執着地靠近那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人,終於將其抱在懷中的時候,王若谷突然有種想要苦笑的衝動。

到底還是後悔了——流年暗換,人世滄桑,終究騙不過自己的真心。

然而王若谷卻也知道,即便一切重來一次,他也會作出同樣的抉擇。王若谷能爲大楚天子捨生忘死,卻不能爲楚昭拋家棄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