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發衝冠
被質問的夏侯惠,第一個反應是自省。
但不是對什麼耽誤戰機的自省。
而是他倏然覺得,自己先前對麾下各人的態度是不是太溫和了,以致這些人都忘了誰纔是新軍的將主、誰纔是能作決策的人。
所以,他在起身之後並沒有理會曹纂,而是勃然作色,衝着站立在門口處的苟泉等扈從大聲下令,“爾等還愣着作甚?還不將此三個不從將令、犯上之徒拿下!”
這記怒喝令在場之人皆愕然。
因爲在先前的相處中,夏侯惠從來沒有對他們發怒過。
但很快的,苟泉就反應了過來。
“唯!”
大聲應了聲,他帶着其他扈從涌入房屋內,將曹纂三人皆雙手反剪按在地上。
且素來動手比動腦更快的張立,因爲忌憚曹纂的武力、恐他反抗,當即還取出了強弩上矢對準了曹纂的腦袋,然後才說了聲“得罪了”。
也令候在門外的、曹纂從洛陽帶過來的諸扈從,情急之下皆擁過來堵住了房門口,個別人竟還不假思索便拔出環首刀。
一時間,可謂是弩張劍拔了。
並沒有反抗、很順從按在地上的曹纂見狀,當即額頭見汗。
他早年可是被其父曹休帶入軍中歷練過的。
自然也知曉,軍中最是忌憚對上官拔刀這種事情——這種情況下,將主是可以將他們定以叛逆之罪,直接先斬後奏啊!
且他此刻心中滿是懊惱,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率性行事很不妥。
不過是想問一句爲什麼沒有依計行事而已,爲什麼自己不以請教的口吻發問,而是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還引發了這種衝突呢?
“放肆!誰讓你們拔刀的!還快不扔下兵器,俯首請罪!”
急忙衝着諸扈從吼了聲,曹纂纔回頭想對夏侯惠解釋幾句,但發現已經晚了。
此時的夏侯惠早就滿臉鐵青、怒極反笑。
且不停的拊掌連聲叫好。
旋即,他便又俯視着曹纂,一字一頓的發問,“副職曹德思,你欲奪權乎?”
“末將絕無此意!”
情急之下,曹纂連開始用上正式的稱謂了,急聲解釋道,“將軍,末將扈從大多乃我家生子,不諳軍規,一時情急方有孟浪之舉,還請將軍念他們乃是初犯,從輕論罪。”
頓了頓,他又連忙加了句,“時值戰事,正是用人之際,還請將軍將他們編入先登,容他們有立功贖罪的機會。”
呵~
你還知道時值戰事啊!
明知道正值戰事,竟還做出帶人來質疑將主之事!
盛怒的夏侯惠心中暗道了聲。
目光在門外依曹纂之言伏地請罪的扈從來回穿梭,殺意不減半分。
但最終他還是閉上了眼睛,深舒氣來抑制心中怒火。
將拔刀者以軍法斬首,雖然可以彰尊卑明軍紀,但也會埋下隱患。
因爲這些人是曹纂的扈從,而並非是錄入軍籍的士卒。他若是殺了定然會讓曹纂心有芥蒂,導致新軍之中主將與副職就此不和,也會讓天子曹叡的苦心付諸東流。
“若澤,將他們行軍法。”
好一會兒的沉默後,夏侯惠纔對下令道,“堵門者杖二十、拔刀者杖五十!暫留他們在軍中立功贖罪,若襲舒縣戰事無有斬首之功,則逐出軍營!”
“唯!”
朗聲領命的苟泉,先是示意張立收起強弩,然後才帶人將門外的曹纂扈從押去行軍法。
“謝將軍體諒。”
心中鬆了一口氣的曹纂,連忙拱手作謝。
但夏侯惠沒有理會他。
而是將目光落在了焦彝身上,徐徐而道,“子敘,你在淮南多年了,且代我說說,昔日我爲何被徵東將軍罰爲值守城門小卒之事吧。”
“唯。”
臉龐沒有半點情緒的焦彝,恭敬應了聲,依言講述了事情的始末。
而他纔剛講述完,夏侯惠便接過了腔,“若是我當時焚了賊吳阜陵戍守點後,不貪功收集兵械以及押俘虜而歸,便不會被賊吳橫江浦守將追及,二十斥候營騎卒皆可以全身歸來。此便是我現今按兵不動的緣由。”
說道這裡,他略作停頓,將目光落在鄧艾身上。
剛打算讓鄧艾再敘說一遍昨夜的獻策,並且是將所有細節與可能都說清楚的那種,但眼角餘光瞥見曹纂正豎耳以待,心中不由躊躇了下,最終還是沒有揭穿鄧艾的私心,改爲由自己來說出更穩妥的計策。
他不是不取鄧艾之策。
而是要等將軍襲破皖城、引兵趕來居巢會合後,再去襲擊詐開賊吳舒縣夾石口戍守點的城門。
緣由,是爲了減少士卒的傷亡。
因爲依着鄧艾的計策行事,以新軍士卒的數量以及臨陣經驗,哪怕十分順利的奪下夾石口戍守點了,也必然會死傷衆多。
且還要擔心,戍守在無強口那邊的賊吳守將高壽,在得悉消息後趕來救援。
以無強口與夾石口之間不算很遠的距離,這種可能性極高!
雖說,他們在詐取夾石口戍守點的時候,也會放出鳴鏑知會早就蟄伏在另一側的張騎督,請他引騎兵過來接應,哪怕高壽引兵來救援,也會在騎兵的威懾下不得不返回去。
但是,萬一張騎督引騎兵來接應慢了一時半刻呢?
新軍士卒將會增多少死傷呢?!
戰場之上,一切皆有可能,安能將士卒的性命寄託在僥倖之上!
況且,明明夏侯惠有更好的更穩妥的選擇啊~
何必還要去弄險賭一把呢?
等將軍張穎引兵至,以他本部士卒的精銳,躡足在前去詐吳兵的新軍之後,若是高壽膽敢引兵來救援,那就別想回去了!
無強口戍守點也會被魏軍趁勢破了!
如此,可謂是將此番來偷襲皖城谷地的所有意圖皆達成了。
莫要以耽誤軍機、兵貴神速什麼的說事。
賊吳皖城守備之鬆懈,大家皆有目共睹,別說是將軍張穎本部三千精銳了,就是僅僅憑藉自身兩千新軍,夏侯惠都敢以性命作賭放出豪言,聲稱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可以破城,且還將守將嚴圭的首級取了。
再者,有廬江太守孫禮督領的郡兵與士家接手控制城池、看押俘虜、肅清漏網之魚以及遷徙黎庶等雜事,將軍張穎至多隻用半天時間就能引兵趕來居巢。
如此,夏侯惠何必要弄險呢?
而鄧艾在獻策的時候,竟會疏忽了這些思量嗎?
不!
他不可能疏忽!
甚至比夏侯惠思慮得更周全,但他故意疏忽了。
緣由有三。
其一,是汲汲營營於尋求戰功的他,私心太重。
如果等將軍張穎引兵過來策應了,哪怕是一切很順遂,連賊吳守將高壽都臨陣斬了、不再襲擊計劃中的無強口戍守點也破了,他的功績都要減小很多。
而依着他的計策行事,由他引兵去奪下夾石口戍守點,不管士卒死傷多少,他都是破開舒縣封鎖、讓偷襲魏軍得以順利歸去的首功!
對,新軍之中,去詐取夾石口戍守點的將率非他莫屬。
因爲他的年齡最大,在冒充賊吳屯田佃戶時最不容易露出破綻;且他當了二十多年的屯田客,可以應付任何賊吳守軍有可能的詰問。
而這種功勞不僅能讓他得以升遷,更能展現他胸有韜略。
坐實他有勇有謀的美名!
日後,他便可以被上位者矚目、不吝給予機會栽培與擢拔。
其次,則是鄧艾爲人不恤下。
是啊~
就是如此諷刺,出身微末的鄧艾,竟然不將士卒的性命當回事。
在大半年的接觸之中,夏侯惠就發現了這點。
鄧艾年少在桑梓時,恰逢魏武曹操與割據荊州的劉表相互攻伐,不乏目睹遊兵闖入鄉閭燒殺擄掠之事。
後來魏武曹操得了荊北後,大肆遷徙黎庶北上豫州屯田。
被迫背井離鄉的鄧艾,在遷徙之途也常常看到許多人不堪勞頓而死去。
再後,他被歸入屯田客籍,生活溫飽難繼、貧困潦倒,且還要忍受着因爲屯田制的逐步崩壞而飽受官吏的剝削與欺壓。在這種環境成長的他,不僅有了一顆汲汲求成爲“肉食者”之心,更養出了他冷酷、視人命如草芥的性情。
還沒有成爲肉食者,就已然有了肉食者的心態。
在他的眼裡,士卒不過是將率牟取戰功、迎來榮華富貴的工具而已。
就如早年的他一樣,同樣是曹魏權貴眼中的螻蟻與草芥。
而最後一個緣由,乃是他心懷僥倖。
並非是對戰事懷着僥倖,而是對夏侯惠的性格。
在淮南戰線待得久了,他陸陸續續從各種途徑得聞夏侯惠先前兩次弄險之事。
所以,他誤以爲夏侯惠與他一樣是同類。
同樣擁有者汲汲營營於功績、將士卒當作工具的性情。
不然,無法解釋夏侯惠帶着二十騎卒深入敵境襲擊阜陵戍守點、以兩百騎卒便膽敢火中取栗取孫布首級的過往。
試問,這種行爲不就是爲了功績,將士卒的性命視作草芥嗎?
與如今他所獻之策,不在意士卒死傷多寡、唯恐將軍張穎來佔去功勞的做法,又有什麼區別呢?
將軍即使瞭然了我心中所想,應也不會見怪的。
且亦會順水推舟,故作不知付諸以行,讓襲破夾石口戍守點爲大軍奪得歸路之功,以新軍獨領之的。
這是鄧艾心中的仗恃。
只不過,很顯然他失算了。
夏侯惠在講述完自己對詐開夾石口戍守點的思慮以及決斷後,還這樣看着他與焦彝作言,“爲將者,不可心念功績而將士卒視若草芥。蓋因若士卒皆願死力,功績自是不乏也。再者.”
說到這裡,他略微停頓了下。
以目注視了鄧艾的眼睛片刻後,才繼續說道,“再者,今日我若是爲了新軍可獨佔破舒縣之功,便不吝士卒性命而趨之;他日,我亦可爲了其他功績,不以爾等性命爲念而趨之!”
伴着此話落下,不大的房間死寂一片。
個人的反應皆不同。
夏侯惠說罷了之後,便側頭看去門外,眺望苟泉等人行軍法了。
因爲他此話有些言不由衷。
所謂慈不掌兵。
他很清楚自己的爲人品行。
更知道,如果在必要的時候,自己絕對會做出不吝士卒性命之事。
只是如今他還不想變得冷酷殘暴、不近人情。
而焦彝,則是帶着滿臉的感激。
他倏然想起了,先前被揚州刺史王凌遣去迎接孫布之事。
在徵東將軍滿寵覺得可不信的情況下,王凌還是讓他督領七百郡兵去迎接麾下有兩千精銳戎兵的孫布了。
如此,足以看出王凌並不以他的性命爲念。
只是爲了一線可能,爲了自己招降賊吳兵將的功績,便拿他焦彝以及七百人的性命去作賭了。
所以,夏侯惠如今這樣的行事,彌足珍貴。
也值得他傾心依附。
鄧艾的感觸,則是有些震驚。
他爲人本就頗爲自負,對於猜測錯了夏侯惠的想法頗爲吃驚。
但他很快就釋然了,也心折了。
畢竟,爲了功績他可以選擇無視士卒的傷亡,但若是自己成爲了“士卒”,似是也挺難接受的
所以夏侯惠的推心置腹之言,令他覺得很安心。
一直靜靜傾聽的曹纂,倒沒有像他們三人那般有那麼複雜的心思。
故而他滿臉的愧疚。
他可是知道,新軍在天子曹叡心中分量的。
若是死傷衆多了,所立下的戰功也會因此被抵消,進而無法爲天子曹叡增添威信了~
所以他也是打破沉默的人。
“稚權,此番乃我莽撞,明明無有韜略猶質疑你的調度,慚愧!日後我定不會如此行事了。”
他是這麼說的,也帶動了鄧艾與焦彝的請罪之言。
“嗯。”
收回視線的夏侯惠,輕輕頷首,剛想說些什麼,卻被急匆匆跑到門外的扈從苟泉打斷了。
只見他滿臉欣喜之色,拱手行禮疾聲而道,“稟將軍,張將軍從皖城遣的信使至。信使言,張將軍本部還有十里便至居巢。”
怎麼來得那麼快?!
夏侯惠愕然。
我也纔剛剛將居巢的賊吳屯田佃盡虜了啊~
難不成,賊吳皖城守將嚴圭在我軍偷城之際,便迫不及待的望風而降了嗎?
抑或者說,新軍與精銳戎兵戰力有天壤之別。
襲千餘幾無反抗之力的屯田佃所需的時間,足夠精銳戎兵破一座城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