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惟妙之所以稱這個女人爲老師,是因爲她實在找不出合適的稱謂,喊同志吧,這是老皇曆了,喊阿姨吧,這是在單位,喊處長吧,還不知道人家是不是。這個時候,喊老師是最恰當不過了。
“噢,你是醫科大學的畢業生苗惟妙吧?”這個女人的臉上立時盪漾起笑容,擡眼看着苗惟妙,親切異常地說,“歡迎,歡迎啊!昨天張院長就打過招呼了,說今天你要來報到。幹嗎來這麼早,怎麼不在家多玩幾天?我說苗惟妙啊,一旦上了班,可就不自由了啊。”
“噢,老師,我在家裡閒着難受,還不如早來上班呢。”苗惟妙走到桌前,手腳侷促地站好,說,“老師,你是……”
“我是政工處的處長,姓吳,吳若英,你叫我老吳就可以了。”這個女人收拾起當天的報紙,放在辦公桌的一角,說。
“吳處長,您好!”苗惟妙再次笑了笑,說,“給你添麻煩了。”
吳處長站起來,揮了揮手,和顏悅色地說:“苗惟妙啊,你看你這話說得,這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政工處嘛,就是迎來送往,不管是調出的還是調入的,都要從這個門裡辦個手續,本職工作是不是?再說了,將來咱們就是同事了,爲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還要互相照顧呢,你說是不是?這是緣分啊,來,快坐下吧。”
“吳處長,還請您多照顧啊!”苗惟妙在吳處長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說,“我剛出了學校門,什麼也不懂。”
吳處長轉過身子,以便使自己的目光能正對着苗惟妙,說:“苗惟妙啊,幹嗎這麼謙虛,大學生能什麼都不懂?祖國的棟樑呢,後生可畏啊,人們是不是都這麼說?”
苗惟妙感覺到,這個吳處長和藹可親極了,就像先前就是好朋友一樣,幾絲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同時,她也注意到,這個吳處長頗有幾分姿色,皮膚白皙,眉眼傳神,歲月的利刀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可謂雍容大雅,風韻猶存。
“吳處長,以後你還真得多教導我。”苗惟妙將雙手放在腿上,目光遊移地說。
吳若英想說什麼卻沒說,只是細細地打量着這個叫苗惟妙的大學生。她發現,這個叫苗惟妙的大學生漂亮極了,明眸皓齒,亭亭玉立,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會說話,將來肯定是整個市立醫院的院花無疑了。
今年,市立醫院院門緊閉,只收了三個應屆畢業生,除了本科生苗惟妙,還有一個心內科的碩士,一個神經科的博士。與其他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都不錯的醫療單位一樣,市立醫院早已經沒有新大學生的工作崗位了,去年就嚴重超編,百分之八十的科室人浮於事,醫務人員閒得無事生非,東竄西逛,影響了正常的工作。所以,今年春節過後,院黨委開會研究決定,除了個別科室急需的碩士生博士生之外,今年一個本科畢業生也不收,政工處要嚴格把關,令行則止,並將此決定作爲市立醫院廉政建設的一項重要舉措。院長張正天還帶頭信誓旦旦,聲稱從我做起,以身作則,並與院黨委的其他成員一起寫了一封致全院幹部職工的公開信,讓全院幹部職工監督。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是人們根本無法預測與把握的,就是所謂的不以人們的意志爲轉移,張貼在辦公大樓前的公開信的油墨與膠水還沒幹透,全院職工還在將信將疑之時,市立醫院的院長張正天就接到了市衛生局局長丁凱峰親自打來的電話,說有個親戚的女兒今年從醫科大學畢業,準備安排到市立醫院,讓他照顧一下。
張正天不禁左右爲難,如墜深淵了。丁凱峰現在是張正天的頂頭上司不說,單憑丁局長兩年前力排衆議,重點舉薦,爲他挫敗多個競爭對手,將他從市衛生局辦公室主任提拔到副廳級的市立醫院院長這一點,就夠他感激一輩子的了,他應是當牛作馬,在所不辭。可是現在,公開信剛剛貼出去,還上了院報的頭條,全市立醫院的幹部職工無人不曉,正瞪着眼睛盯着呢,又怎麼能朝令夕改,自我否定?
如果張正天死頂硬扛,斷然回絕,或者陽奉陰違,拖着不辦,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他心知肚明的是,他頭上的這頂院長的烏紗帽還能不能戴住,就要看丁凱峰局長的忍受能力了。問題的關鍵還在於,中國人最怕別人說自己忘恩負義,以怨報德,這與人品有着直接的聯繫,開不得玩笑。實際上,做官的人就更怕,這是因爲,這個罪名一旦成立,就基本上否定了你的政治前途,斷了你的官運。無論是官大還是官小的,都沒人敢重用白眼狼,爲自己培植掘墓人,那麼,你的步步後退,甚至是從官場上的消失,則是十拿九穩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做過官或者正在做官的人都知道,官場上藏龍臥虎,鉤心鬥角,沒有三兩個弟兄或者知己相互照應着,想鶴立雞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說,官場無情也有情,看在什麼時候,對什麼人。比方說現在的張正天,當年與競爭對**市立醫院院長這個位子的時候就必須無情,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一山不容二虎嘛,要革命就會有犧牲。丁凱峰按下了別人,讓他冒了頭,張正天就得牢記這個情,而且要銘心刻骨,念念不忘,並落實到行動上。那麼現在,報恩的機會來了,他豈能放過?
放下丁凱峰的電話,張正天頓時如履薄冰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先打自己兩個清脆響亮的耳光,然後竟又差點哭出聲來,這是因爲他馬上意識到,他的那封公開信是光着腚串門,沒事找事,無異於作繭自縛,自己給自己找難堪。
其實,這封公開信也不是他的異想天開,一時興起,是經過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就像苗惟妙拋棄了宋光明,投入了丁大力的懷抱裡一樣。往年,親朋好友找上門來,安排孩子的工作,都要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打招呼,張正天也會平衡比較,去輕存重,將要緊的關係應允下來。但是,今年卻沒有,清靜得很。當然,是沒有重要的非辦不可的關係,他就突發奇想,準備廉潔奉公了,於是就鄭重其事地做出了那麼個決定。出乎他意料的是,從沒找過他安排子女工作的丁凱峰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還說是親戚的孩子。張正天知道,親戚的孩子就是局長的孩子,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也不可能拒絕,只有苦惱獨吞,騎虎難下了。不過,再苦也得咽,再難下也得下,除非他不想當這個院長了。張正天痛定思痛,想找個臺階,以便借坡下驢,將局長交代的事情辦好,就找到政工處長吳若英,實話實說,讓她出主意,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