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衛姝尚還不知長鋒營密信便在紅鯉囊中,只因自身傷勢極重,再無一戰之力,遂行了個迂迴之策,改道南行。
姜氏茶行在贊皇縣並無分號,宇文宏等人應該不會料到姜氏竟不急於投奔孃家,而是選擇於此處藏身。依照衛姝的估算,短期內應該還是安全的。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那“贊皇禪寺”聲名極顯,據聞求子、求姻緣皆很靈驗,是以前來禮佛的女子數不勝數,衛姝三人假稱信女,在人羣中毫不起眼,就此於雲來客棧安頓了下來。
程家那輛馬車原就收着好些金錢細軟,錢財上頭很是充裕,花銷自是不愁的。
只可惜那兩匹健馬烙着官印,沒法子私賣,只得就地殺了掩埋,以絕蹤跡。
“這一路上應該不會有事,只是,進入汴梁前的那一兩日,咱們還是須得小心些。”衛姝沉聲道。
若她是宇文宏,最好的截殺之處,便是汴梁城南門外的荒郊。
此乃入城必經之地,無論走水路還是陸路,皆須由此處前往城門,在此守株待兔,乃是以逸待勞的上策。
姜氏微微點頭:“妾身明白,一切有勞姑娘了。”
語罷,忽地從座中起身,襝衽屈身,向衛姝深深地福了一禮,道:“我母女二人性命皆是姑娘一身所救,大恩難報,姑娘但有吩咐,必定依從。”
說着又是一禮拜下。衛姝上前扶起她來,秋水明眸中漾着一絲淺笑:
“夫人言重了。夫人既有囑託,在下自當依從。且,事情也未必便會走到我說的那一步,夫人也不必過於憂心。”
“但願如此罷。”姜氏語聲極輕,面上的憂色始終難以祛散。
非是她不相信衛姝,只是那紅鯉囊緊要至極,而那羣兇徒瞧來是志在必得,說不得哪一日便會捲土重來,她實是無一日不在提着一顆心,只是不曾表現出來罷了。
衛姝將她的神情看在眼中,神色無異,心底深處卻隱隱有個感覺:
這一路,或許比她想得還要順利。
………………
時值八月,金風漫涌,掃去酷暑餘威,卻掃不去東京汴梁的繁華鼎盛、人物風流。
中秋已將至,家家戶戶皆開始置辦節禮,有錢無錢,總會買些石榴、榲勃、梨棗、鰲蟹等新上市的果鮮,以應節景。
那坊間諸店則開始販新酒、結綵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斾,一早便將那鋪面裝點得格外鮮亮,正是滿街酒香、滿城花醉,更有那富戶人家排練笙簫、歌舞絲篁,好一派喧闐景象。
然而,這中秋佳節的歡喜,亦有其不能及之處,便如程府。
這所位於汴梁城最繁華的州橋左近的偌大府邸,近些時日卻是異乎尋常地安靜,闔府上下一片愁雲慘霧,鮮聞笑語之聲。
“如何?姜家那邊還是沒消息麼?”
垂花門後、錦繡堂中,程家老安人馮老太太轉動着手裡的念珠,一臉焦切地看着次子程渭。
老太太生得一張尖削的臉,眉骨有些高,眼窩微凹,看得出年輕時也並不能算得上什麼美人,如今上了年紀,那相貌便越發往性情上靠,刻薄皆在臉上,唯有在笑的時候,方能顯出幾分和善來。
惜乎馮氏卻並不愛笑,反倒因時常皺眉,眉間生出了一道極深的紋路,好似多生了一隻豎眼,每有思慮煩憂,那眉間眼便會現出,格外顯得嚴厲,家中小輩都有些怕她。
此時,這錦繡堂明間兒內外只有幾馮氏並她的三個兒子:長子程濟、次子程渭、三子程淮,除此再無旁人,而一衆丫鬟婆子也皆遠遠地立在廊外,院子裡鴉默雀靜,並無人聲。
聽得母親動問,程渭便於座中欠了欠身,不疾不徐地道:
“兩日前舅兄來信說正在使人往真定縣找,又去河間府打聽消息去了,兩頭如今都還沒收到迴音,還得再等上一等。”
長子程濟此時亦道:“汴京與太原往還書信快則五日、慢則十日,更兼那姜家還要找人,再過個一天兩天地,約莫信也就到了,母親莫要太過掛心。”
說起來,這程家三兄弟倒皆是一副好相貌,或清雋、或端秀、或俊逸,無一人肖似其母,顯是隨了亡父更多些。
馮氏聞言,眉頭緊鎖,那一道豎紋深深地刻在眉間,似頗不喜,手裡的念珠則轉得飛快:
“老二啊,我先說句你不愛聽的,你最好早做打算。這都快兩個月了,半點消息都沒有。你那渾家打從前幾年就病歪歪地,整養了六年的病,這在哪家都是沒有的事。
不是我咒她,她那模樣瞧來就不是有福壽的,我看哪,家裡該預備的就先預備起來,別到時候手忙腳亂地……”
“母親。”
程渭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身量頎長、腰背挺直,立在那裡自有一股氣勢,容不得人小覷。
不過,此時他面上的神情卻很溫和,語氣中亦無太多情緒,那張四平八穩的臉上甚而還帶着一抹淡笑,道:
“如今也只是沒找着人罷了,又不是真的出了什麼事甚或是……”
停頓了一息,他接着又道:“說不得是半路生了病,正在哪個農家養着,又許是路上另有變故,前些時候天時也不好,這皆是難料之事。總之,還是先等舅兄的消息再看罷。”
馮氏被他打斷了話頭,先是一驚,隨後便有些不高興,念珠也不轉了,板臉道:
“你是有官身的人,我這鄉下老婆子看來是說不得你了,罷了罷了,我回鄉去就是。”
說着就要起身。
程濟等人顯是常歷此事,見狀無一慌亂,程濟便溫言勸道:“母親,二弟他也是心急,並沒別的意思,母親先坐下吃盞好茶。”
又提聲喚:“來人,把新茶送上來,再將我纔買的盒兒拿來。”
一聽這話,馮氏果然坐着不動了。未幾時,便有兩個穿紅著綠的小丫頭挑簾進屋,一個燒水煮茶,另一個則捧來了放着新鮮乾果的八寶攢盒。
馮氏一見之下,臉雖還板着,兩個眼睛卻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