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那攢盒也的確鮮亮,卻是打造成盛開的秋菊樣式,描金畫銀地,比之中原款式又有不同。
馮氏的屁股本就不曾離座,如今更是坐得穩穩地,只將那攢盒往跟前攏,瞧來甚是中意。
程濟便向自家三弟看了一眼,程淮會意,立時面上含笑,一張俊臉直令得滿堂花開,口中道:
“嚯,好精巧的盒兒。我在學裡見薛龍圖家的小輩用過這樣式的,據說從東洋那邊來的,大哥怕不是花了好些手段才弄到的罷。”
馮氏正在那盒中揀果子,聞言雖不說話,面上卻是一臉地受用,顯是這話很對她的脾味。
程淮便又陪笑道:“母親,二哥這幾日案牘繁忙,那白石書院的案子已經鬧到官家跟前去了,這廂又有二嫂嫂的事,二哥兩頭兼顧,累得很。母親再要與二哥置氣,二哥卻也太可憐了。”
這話一出,馮氏登時茶也不吃了,果子也拋在了一旁,只將一雙眼睛炯炯地看向程渭,問:
“白石書院有甚案子?莫不是哪個姑娘偷漢子被人抓了個正着?”
程家三子齊齊黑了臉。
白石書院乃是大宋最爲著名的女子書院,初起於前朝大漢朝中葉,至今已歷兩百餘年風雨。
那書原先是分了男學部與女學部的,後因男女同院不便,索性便將白石書院變成了專門的女子書院,每年皆開考招收弟子數十,學中女弟子最多時有兩百餘人。那書院門口勒石爲碑,上書“風華俊秀”四字,還是大宋開國皇帝親筆所書。
宋太祖胸襟廣闊,對前朝遺舊並不忌諱,當用者則用、當留者則留,且他本人亦對女子讀書很是推崇,宮中亦設置了不少女官職位,皆是由讀書識字的權貴之女擔當。
這些女官中有九成都在白石書院讀過書,至於各高門大戶的夫人誥命,也有好些是從白石書院出來的。
這也令得白石書院成爲了汴梁城閨秀最爲嚮往之處,一則可學文認字、增長見識;二則,有了在白石書院讀書的經歷,哪怕只讀了最短的一年短學,議婚時也能多兩分體面,夫家亦會高看一眼。
換言之,那入得白石書院讀書的小娘子們,就算是寒門出身、庶民女子,往上數個兩三代,也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今更有朝中大員並皇族女子在書院就讀,大半個朝堂皆與其有涉。
可馮老太太這一開口就說什麼“偷漢子”,這不只污了裡頭百來位姑娘的名聲,更是將天子龍譽也一併污了。若是這話傳了出去,程家那本就不大好的門戶,會越發顯得不堪。
“母親,此案關乎白石書院聲譽,官家纔有口諭,不許私下議論。”程渭沉聲道。
馮氏當下便將眉弓一壓,臉又板了起來:“不就是個女人家讀書的地方麼?有甚不能說的?”
大宋朝並不禁百姓議政,官家又素以仁善治世,故市井小民對那官家之事也並不如何懼怕,馮老太太說出這話亦不算妄議,且那白石書院也算是馮氏的一塊心病,每一提及,從她嘴裡便再吐不出半句好話來。
程家三兄弟彼此對視一眼,面色俱有些無奈。
說來說去,馮氏對白石書院之所以如此不虞,卻是因爲程家的幾個姑娘裡,無一人考取書院,這幾年屢試屢敗、屢敗屢試,說出去確實有些不好看相。
程濟並程渭兄弟是出了名地會讀書,程濟如今在國子監任博士,程渭更是平步青雲,已是從六品開封府判官,兩人所出之子亦皆聰穎,相比較之下,程家的姑娘們便顯得有些愚笨了。
此外,馮老太太的性情也擺在那裡,程淮至今沒能成親,未始不是因爲有個出了名的不好相與的婆母之故,是以在汴梁城官眷內闈裡,關於程家的閒話可也不少。
程淮此時也自知失言,一時竟忘了馮老太太對白石書院素有舊怨,便忙着往回找補:
“母親,官家既不許私下議論,必是因爲事關重大,這若是……”
“哦?事關重大?莫非當真教我說中了?真有小娘兒偷漢子?”馮老太太的語聲陡地拔高了幾分,一臉地興致盎然。
程淮噎了噎,欲待再言,程渭忽地一拂衣袖,淡聲道:“三弟今日得閒,想必學裡的功課都寫完了罷?”
程淮的臉一下子黑成了鍋底。
因資質不及兩位兄長,他在學問上頭並不算出色,前年才掙命般地好容易考進了太學,功課也只在乙等之末、丙等之上徘徊,這功名之路於他而言,正是“路漫漫其修遠”,而程渭此時卻專挑了功課來說,其意不言自明。
程淮便苦着臉地站起身來,向馮老太太躬了躬身:“母親,孩兒回屋寫字去了。”
馮氏此時只想知道那樁案子的始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好,好,你去便是。”旋即便又轉向程渭,兩個眼睛冒出光來,急急道:
“快說快說,是哪家的小娘兒偷漢子?她家裡頭做着什麼官兒?”
仍舊是三句話不離“偷漢子”,簡直教人無言以對。
程淮原本還有些不想走,如今聞言,立時腳底如安了飛輪一般,展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那廂程濟亦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母親,兒子還有幾篇書不曾讀完,便先回屋了。”
語罷,衝程渭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勿要惹老太太不喜,亦自退下。
待到屋中只剩下了母子兩個,程渭方纔道:
“既是母親執意要問,那兒子便也告訴您一件事吧,這案子乃是大凶,已經死了好幾個人了,其中有兩個是被活生拔了舌死的,死狀極慘,血流了一屋子,把桌腳都給淹了。”
口中恫嚇之言,偏他仍舊眉眼清和、面色淡然,好似談詩論酒一般。
一聽這話,馮老太太卻是有些怕子,忙叨叨地低聲唸了句佛,手中念珠再度也轉了起來,咂嘴道:“卻原來是遭了口舌業,你這孩子,怎地不早說?”
語罷猶不放心,起身道:“罷也,方纔卻是俺多說了兩句,得去燒些香經免了罪業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