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前塵(番外)
馬蹄揚起的煙塵已經漸漸地散了。
深深淺淺的灰霾勾勒出大梁皇宮巍峨的輪廓。闕樓下,白髮披散的女子手挽長弓,獨立於宮門之前,玄色冕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漢白玉長階如白浪翻卷,自女子足下一路蔓延向前,潮盡處,是黑壓壓擠滿了承天台的叛軍。
他們中有一半未曾著甲,手中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門,除卻正當中帥旗下那數百披堅執銳的精騎外,餘者皆是一望而知的庶民,有不少人的面上甚至還帶着菜色,顯然是不久前還在饑饉中度日的流民。
這就是一羣烏合之衆,宮牆後傳來的喊聲哭聲便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便是這樣一支由流民、農人、小商販與庶民組成的所謂“義軍”,卻將號稱“三十萬鐵騎掃八荒”、每年靡費鉅萬的大梁護國軍殺得大敗。
自西北邊陲起兵至今,叛軍一路勢如破竹,竟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便殺進了皇城。
皇城禁軍已然潰退,將領不知所蹤,宮人內侍一鬨而散,煊赫華麗的殿宇正燃起滾滾濃煙。
朕難道……真的錯了?
衛姝挽弓的手輕輕顫抖着,飛散的白髮時而遮蔽她的視線。
一剎兒的功夫,四十餘年人生路如漫漫潮水,不期然掠過眼前。
她本是衛王膝下長女,幼而敏慧,一歲識字,五歲能文,七歲挽弓,十五歲隨父逐鹿中原。
其時,江山失序,諸侯早已不存,中原大地被七國割據,曾經的衛侯也早已自封爲王。至衛姝父王時,這場戰火已綿延兩百餘載,各國紛爭不休,天下羣雄並起,誰都想成爲一統江山的霸主。
正當壯年的衛王,亦有此志。
只是,衛氏族中叔伯兄弟雖衆,父王所出子女除衛姝外,便唯有彼時尚不足月的幼弟了。
當此用人之值,年方韶齡的衛姝一肩挑起了掌管大軍輜重糧草的重任。
她是衛王唯一放心將後背交出去之人。他們不僅有着相連的血脈,更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至親。
馬上征伐的日子,衛姝過了足有四年,多少不足爲外人道之事,盡皆消解於無邊戰火與漫天征塵中。
十九歲時,衛國與楚國相爭,衛國勢弱,頹勢初顯。
便在那一年,衛姝放下弓箭、拈起繡針,親手爲自己備好嫁衣,以衛國最受寵愛的公主身份,以衛國的一座城池爲陪嫁之禮,捧國書、乘華蓋,嫁入樑國,成爲了樑王的第二任王后。
自此,樑衛結盟、互爲倚仗,熬過了彼此最爲艱難的一段歲月。
三年後,樑王在毫無預兆的情形下突然反目,大舉興兵伐衛,彼時恰逢衛王病重,幼子無力,羣臣各懷心思。不過短短數日,衛國覆滅,衛氏王族被屠戮一空。
變故來臨的前夜,被秘密囚禁於寢宮的衛姝在親信的冒死襄助下僥倖脫逃,可她的一雙兒女與那近百宮人,卻盡皆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
東明殿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大半個天空,她整個人亦似被這火光焚燒成灰燼。
她痛、她悔、她恨。
可她卻並不曾哭。
那跗骨錐心之火熬煮着她的心、灼烤着她的魂,讓她在往後餘生再不曾流過一滴眼淚。
樑王厚葬了“死於大火”的衛後母子三人,王陵裡的遺骸被珠貝寶器環繞,盡享死後哀榮。
衛後的確死了。
活下來的,是衛國遺姝。
逃亡之路困厄不斷,艱險如影隨形,樑王派出數百私衛,對衛姝一行展開了不死不休的追殺。
這位國君不放心的,並非衛姝這個亡了國的先王后,他擔心的是,衛姝並非孤身出逃。
既然能逃出一個來,便未必不能再多逃幾個,比如……那兩個流淌着衛氏血脈的孩子?
誠然,東明殿的廢墟中確有兩具孩童遺骨,可誰又能保證那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骸,便是正主?
哪怕這種可能性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樑王也不放心。
他必須親見逃遁者身死於前,方能安枕無憂。
衛姝與他夫妻數年,自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便如了這位好夫君的意又何如?
於是,出逃後不久的一晚,衛姝素服淡妝,誘得她的侍衛百夫長作了她的入幕之賓。
年輕俊秀的百夫長從衛姝出嫁時起便伴在身側,她知道,他一直偷偷地愛慕着她。
九個月後,衛姝於逃亡途中產下一子,是個男孩兒,眉眼肖似她。因孕中時常擔驚受怕,這孩子生來便有些羸弱,性怯而心善。每每看着他時,衛姝總會想起死於大火的那兩個可憐的孩子,時常會幻想着他們依舊活着,在她的身邊嬉笑玩耍。
時間便在這一追一逃中緩緩流逝,兩年後的某日,追兵突然銷聲匿跡。衛姝後來才知曉,半個月前,樑王險些死於吳國刺客的刀下。
隨着樑國版圖不斷擴張,被樑王吞併的國家也越來越多,一些亡國志士集結成伍,暗行刺駕之舉,樑國都城也不知混進了多少刺客,刺駕之事時有發生,整個都城風聲鶴唳。
爲保自身安危,樑王不得不抽調回最忠心的這支私衛,以之替代了此前的親衛,而對衛姝的追殺,亦就此擱置。
很顯然,在一統中原的宏圖大業與捕風捉影的猜測中,他選擇了前者。
衛姝深以爲此舉明智。畢竟那時她身邊可用之人也已所剩無幾,年輕的百夫長也死在了一次圍殺之中。
她在北國一座小城安頓了下來。
待風聲稍稍平定了一些,她便派出僅餘的人手,沿逃亡路途回溯,逐一清除掉了當年的知情者。
自此後,她膝下的嬌兒便是年滿四歲的孩子,乃樑王嫡出血脈,只是生得瘦小些,瞧不大出來罷了。
衛姝學會了等待。
安靜地、耐心地、漫長地,如蜇伏於地底的蟬,只等着有朝一日天光現,便要嘶鳴了整個季節。
二十八歲那年,樑王終於吞併了最後一個國家,完成了他的統一大業。
是年秋,這位千古第一帝於泰山之巔佈下告天地書,自封爲元皇帝,昭示着他古往今來天下間唯我獨尊的野心。
惜乎,天吝於予。
這位雄才大略的梁元帝在登基後不到半年,便死於一次刺殺。
其時,王駕猶在京外,隨行大臣不敢聲張,對外只說元帝傷重,直待回京穩住朝堂後,方纔公佈了皇帝駕崩的消息。
此後長達個一月的國喪期內,擁立皇長子的大臣、與擁立皇次子的大臣相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
梁元帝膝下有兩子,皇長子乃第一任王后所出。因幼時驚過風,這位皇子便落下了癡病,平素瞧來與常人無異,發病時卻狀若瘋魔,連人都不識得;
皇次子乃元帝寵妃所出,身子倒是康健,然性情乖戾、殘忍好殺,嘗與人當街鬥毆,家中奴僕折手斷腳者衆,百姓畏之如虎。
兩害相權,卻是無輕可取。長不是長、賢亦非賢,衆臣無不憂煩。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國喪尚自可爲,待國喪期滿,那一張寶座總要有人來坐,而兩位皇子似乎都不大有明君之相。
便在此時忽有人言“衛後未死,似攜子潛於野”。
朝堂劇震。衆臣這纔想起,當年樑王滅衛,衛王后悲痛之下帶着一雙兒女自焚於東明殿。事發後,樑王匆匆將母子三人下葬,連停靈都免了。如今想來,的確有些蹊蹺。
自然,皇長子與皇次子的擁立者們皆斥此說爲無籍之談,可更多朝臣卻以爲,事出必有因,查一查並不是多難的事,若當真有一位皇子流落民間,亦是國朝之損、百官之失。
而更緊要的是,相較於兩位成年皇子,一位年紀尚幼的皇帝顯然是更好的選擇,至少小孩子不會動不動發瘋或者殺人,且教導起來也更容易些。
唯一的問題是,幼帝身上流淌着衛氏的血,而衛氏與樑王有滅族之恨、亡國之仇,如之何也?
其實也不難,去母留子,不就萬事大吉了麼?
商議已定,衆臣立時着手此事,很快便拿到了元帝私衛證言,當年撰寫追殺秘令的侍書郎亦現身作證,而樑王對衛後長達兩年的追殺,亦反證出皇三子依舊還活着的可能。
於是,以左相併護國將軍爲首的衆臣當即起程,來到那座北部小城,見到了面貌肖似衛姝的“三皇子”。而當衛姝現身時,衆人不由大是驚豔。
衛國多出美人,衆人亦早知衛後美貌。當年她初入樑宮時,便曾因過人的美貌而引得闔宮仿效,一衆佳麗皆以衛後之妝容服飾爲美,其中又以“衛髻”最爲著名。
衆人皆未想到,多年的鄉野生涯竟不曾消磨了美人顏色,反使她平添了一段韻味,煙視媚行,豔光奪人。
是夜,左相一頭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再數日,護國將軍亦步其後塵。
待一行人回到都城時,“去母留子”之說已無人提,“弱女不堪”、“弒母不祥”的說辭漸漸傳開。
再不久,便是皇次子最爲有力的擁立者——右相,亦倒戈相向,堅定地站在了皇三子身邊,而大司空更是痛心疾首於朝堂高呼“我大梁萬里疆土竟容不得一介女流”,竟至涕泗橫流,令百官羞愧不已。
不過,最終了卻此事的,卻是皇三子在幾位司徒面前垂淚泣問:“吾已無父,將無母乎?”
自此後,再無人提及衛氏血脈之事。
幼帝即位,後稱熹宗,衛姝被敬爲太后,入主未央宮。
是年,她二十九歲。
時隔七年重返宮城,物是人非、風景殊易,便連衛姝自個也像是從頭到腳換了個人。
接下來的每一日,於衛姝而言,皆如臨淵。
她藏着太多的秘密,這其中最大的那一個更是懸於頭頂的利刃,不知何時便會落下。她無一日不在爲此事憂心,亦無一日不在圖謀着更大的企圖。
一年之後,她終於爲自己贏得了輔佐幼帝親政之機,光明正大出現在了朝會上。
她緊緊抓住了這機會,一點一點佈置人手、蓄養私兵,又與各大門閥士族交好,漸漸羅織起了一批羽翼。
到她三十五歲時,大梁的半個朝堂已然在握,太后娘娘的飄飄廣袖幾乎無處不在,而不少大臣也開始習慣了天子寶座旁那一幕錦繡織就的垂簾。
不知從何時起,皇帝的諭旨已經不大作數了,只有加蓋了太后寶印的詔書、或太后親口頒下的旨意,才能被順利執行。
走到這一步,母子反目幾成定局。
沒有哪個帝王甘於被駕空——縱使駕空帝王的那個人是他的親生母親。同樣地,也沒有哪個復仇者會止步於終點之前。
母子相殘,又豈只是輸贏二字可以輕言?而軒麗的皇城遮蔽了一切血腥,外人眼中看到的是皇帝體弱,不幸病故,太后悲痛之下只得親政,就此穩固了朝堂,大梁朝也依舊歌舞昇平。
從太后到皇帝,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亦是衛姝這輩子走過最艱難、也最傷痛之路。
這一路行來,自是少不了黨同伐異、戧害士人之舉,對那些欺她是女子之身、總以爲從她手上搶回帝位易如反掌之人,衛姝也不吝於賜他們個剝皮充草、誅連九族。
鮮血漸漸沾滿了雙手,蜿蜒的血河淹沒了皇座下的每一寸土地。
不是不心驚的。
夜寂無人時,撲天蓋地的血色總會浸透夢境,驚坐而起的衛姝亦會詫異於鏡中那個陌生冷厲的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是何時變成了這樣?
當年那個溫柔美麗的江南好女,又去了何處?
不過,這樣的心緒起伏也只在須臾間罷了。多年前火光如血的那個夜晚,撫平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
爾予朕國仇家恨,朕奪爾萬里江山,很公平。不是麼?
四十歲那年,衛姝終於完成了登基大典,於泰山之巔祭告天地,是爲大梁朝第三任皇帝。
國事繁忙,讓衛姝多年前便已生白髮,如今年歲已長,又懷揣着無數心事,她的疑心病變得越來越重。
漸漸地,她的視線開始長久地凝聚於朝堂,凝聚於那些鬼鬼祟祟、心口不一的所謂忠臣,她全副的精神也籠罩在都城之內,始終堅信着,天下子腳下安穩、朝堂固若金湯,則天下也必安寧。
而今她終於知曉,朝堂,並不等同於江山。
可若真如此,那誰又來告訴她,何謂江山?何謂天下?
“轟隆隆——”
雷聲突起,衛姝心神微顫。
鉛雲將天際壓得很低,大雨將至,光線愈加昏黑,宛若夜幕降臨。
衛姝大張着兩眼,遙遙望向漢白玉長階下的刀林與槍陣,望向那一張張沉默的庶民的臉。
爾等爲何造反?爲何選擇了這樣一條大逆不道之路?爲何情願以死相拼、也不願活在朕的治下?
衛姝想不明白。
莫非是因爲連年的天災麼?是因爲久旱不雨喻示的神明降罪麼?可她分明已命人設壇祈雨,又降下了罪己詔,還減去了各地稅賦、免除大半徭役,並於水患氾濫處興修水利,爲此將國庫都給掏空了,宮中用度也削減了一多半。
這還不夠麼?
上好的牛筋弓弦緊勒着衛姝的手指,僵麻的感覺正遍及全身。
她已經有快二十年沒拿起過弓箭了,而空氣裡越來越冷的潮氣,也在一點點渙散着她的意志。
這一刻,她就像一截僵死多年的枯木,正等待着一場大雨後徹底的腐朽。
而後,她便看到了人羣中那個已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那是多年前“病故”的樑二世——她的親生骨肉。她到底沒能狠下心來,那畢竟是她此天僅餘的一點血脈。
而此刻,她的血脈視她如仇,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恨意。
高舉的玄袖緩緩垂落、放平,“鐺啷——”,金戈聲乍起,鐵弓在磚地上彈跳了兩下,壓抑的空氣似也被攪得鬆動。
衛姝空着兩手靜立片刻,張開了乾裂的嘴脣:
“朕死後,將朕的頭顱掛在城樓之上,朕要看着爾等……”
“嗖——”
破空聲忽至,撕碎了她的語聲。
她被如蝗的箭雨淹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