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美善不同存上

番外四美善不同存(上)

我生時,母親如日中天,寵管後宮。

父王對母親,百般寵愛,愛屋及烏,也甚愛我。週歲時,術人相面,卻道命中顛沛流離,不得久安。雖是大富大貴,卻艱難半生。又道破解之法,言我命勢太硬,取名要以虛字相合。

父王瞅着母親笑笑:“卿本佳人,巧笑嫣然,莫如‘焉’字。”

遂我名焉,無字,無號,行伍第七。

術士不曾言,許是他不敢言,王家無愛,況以色侍君,能得幾日。後宮佳麗三千,父王記得有個王后在,已屬不易。何況只是個貴妃。

每況愈下。

母親要強,得勢時不饒人,失勢時,牆倒衆人推。新寵窬貴人不甚小產,架禍母親。逃不過,辯無益,入冷宮。萬幸父王還記得往日恩愛。不曾賜死,亦不迫她出家。

先貴後賤,冷暖自知。

母親卻一夜癡瘋,默默不語,偶爾輕撫我面頰,唸叨兩句話。

其一,事皆如風,來去不由人。

其二,美善不同存。

十二時,母親含笑故去。

於我而言,不過是宮中又少幾分眷戀。

母親一死,倒提點旁人記得還有我這麼一人。如何安置?窬貴人好手段,竟說動父王降我王籍,認了左相韓僖爲父,自此,我與那森羅殿再無干系。

一夜之間,我作了臣,改了姓。不知死了,當算哪家的魂?

也就笑笑罷了。這世間豈非你笑笑我,我笑笑你。

少時事,能記得多少?母親面目早已模糊,只記得一頭青絲細軟柔長,旁的,就只得那兩句話了。

頭一句,還算容易。偏生末一句,何解?

蹉跎歲月,韶光虛度。韓家尊我,只敢貢着,雖是臣籍,王室血脈,終是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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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父王曉得他日,我竟再爲王家人,不知是何表情。

想來甚妙,甚妙!

我國居兩強之間,前有狼衛,後爲虎越。夾縫之間,父王左右搖擺,苟延殘喘。用人不賢,不治軍備,只圖享樂,夜夜飲宴,笙歌嫋嫋,粉飾太平。

上行下效,君王不理政,甲士不思戰,朝臣不思報國,百姓苦不堪言。只這些,於我何干?韓僖礙着面子,我也不過作個樣子,唸書只挑樂子,習武學個架子。誰肯現功夫給白地兒看?又不是傻子。我自在韓府,消遙快活。暗地裡習些甚麼,怎能公之於衆,不過求個無愧於心。這亂世裡頭兒,保命要緊,要緊!

轉眼十六,行過冠禮,可入朝應職。所謂做官兒,不過應個卯,當個“點頭參事”也就罷了。領了俸祿,自請朋友飲酒,偏生叫一事兒攪了太平。

年初,父王嫁宗室女入越,兩國趨近。衛國藉口今歲朝貢不厚,責難父王,父王仗着越國,不予理睬。衛王武聖大怒,發兵二十萬,直指國都而來。

勢如破竹。不過一個月,兵臨城下。

父王請越,巧在越內流民作亂,孫氏自顧不暇,如何相助。父王大窘,欲戰,將不願;割地,全國還剩幾分地;欲求和,又恐衛將拒之。

怎麼辦?怎麼辦。

韓僖進言:“投其所好。”

父王大喜:“衛將領兵何人,有何好?”

交戰月餘,困都城七日,尚不知敵將姓名癖好、性子如何,父王倒算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韓僖見怪不怪:“衛將劉鍶,是衛王第三子,今年雖十七,卻老成持重,長於治軍,征戰無數,未嘗敗績。”

父王急道:“他好甚麼,酒色財氣,是男人總要沾一樣。”

吏部尚書答曰:“劉鍶爲人小心謹慎,好酒不貪杯,賞美不貪色,雖放任兵卒劫掠卻分文不取…”

父王一皺眉頭插口:“少年人血氣方剛,怎會不流連溫柔鄉?”

我心頭一笑,又不是人人似你,美人一招手,玉璽不如藕。

兵部尚書道:“臣所知,略有不同。劉鍶不好美人,別有緣故。據言,他更愛男子。”

龍陽之好?我暗自好笑,劉鍶原來是個娘娘腔。

父王卻來了勁兒:“真的?寡人就曉得嘛。”

韓僖忍不住道:“道聽途說,怎能當真?”

父王卻擺擺手:“這時節,哪兒管得了這許多。”

急急忙忙選了俊男美女各十人,卻又推不出使臣,這時候兒父王總算想到了我。

去就去,反正沒見識過,怕了不成?

在衛營大帳左等右等,不見劉鍶來,端的好大架子。

少時來個傳令兵,倒也知禮,打個躬方道:“將軍要小的轉告韓大人,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還請韓大人放心。既來過了,意思到了也就是了,旁的他作不得主。”

發話兒攆人了,我還賴着不成?爽快走人。心裡倒笑了一回子,這個娘娘腔,倒有點兒意思,說話竟是滴水不漏,叫人猜不着心思。不過連個參將都不見,恁的看不起人。

父王可不好打發,自是氣急敗壞,當場發作起來,言我延誤軍情,關我入天牢。

我只笑笑,長在冷宮,住過天牢,這官兒當得也有趣。橫豎你也跋扈不了幾日,隨便了事罷了。

果不其然,十日後,城內百姓疲病交加,開城迎衛。

偏生連累了我,王室一脈,全數綁縛大殿,候着衛將發落。

我雖跪着,卻忍不住笑意。

母后好見識,事不由人,來去如風。

劉鍶也算赫赫有名,少年將軍,名動天下。降了他,倒也不算太丟人。

衛軍軍紀嚴明,井井有條。不擾百姓,不侵官邸,參軍將領分工協同,倒比平日宮裡還靜謐些。

只是這劉鍶架子還真大,候了快一個時辰還不現身,累得我腰痠背痛。

正想歇歇,他卻進來了。

我認得他,他卻未必認得我。

手下耳語幾句,他回頭掃眼衆人,我忙垂目,暗歎人算不如天算,這個龍陽竟毫不娘娘腔,反而英姿颯爽,氣度慨然。

實話罷了,我不是衛國人,也這麼說。

他只隨意望望,就着令衛兵解回東也,交由武聖發落。卻又垂手書一道文,並着玉璽交由令兵,偷眼撇見提款,卻是送至越國的。

歎服一聲,好個劉鍶,扣了這兒的王在東也,卻獻地于越國,敲山震虎。

若能與你交手,不知如何有趣。

母親,今日方知你之言,美善不同存。美則美,不見得有善心。善則善,不見得有嬌容。若美且善,只能如你,感懷自憐,老死冷宮。若醜且惡,只能如東施,徒增笑柄,招人厭惡。

以我的功夫,半道兒逃了也非難事兒,偏我不願,爲的甚麼,也說不清。入了東也,武聖倒是客氣,以一國之禮待之,父王樂不思蜀,我卻暗自好笑。

武聖也不是吃素的主兒,且看他演甚麼戲碼。

只不知他爲何偏來找我。

御書房,焚香清雅。

“韓焉,你對孤,可心有怨恨?”

我只笑笑:“武聖非常人,怨恨不過如清風撫面,擦卻面上浮塵罷了。”

他眯眼一笑:“孤滅了你的國,擒了你王室一族,你就沒有半分怨對?”

我聳聳肩:“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心服口服?”他收斂笑意,“只怕是口服心不服。”

我倒愣了一回子。

他輕道:“你是聰明人,該問的問,該聽的就聽。”

我尋思一陣,越國吞了我國之地,撿個現成,白白便宜孫氏那老傢伙。

武聖又道:“孤從不計較誰是哪國人,唯有能者居之,你可願爲孤所用?”

我眯眼笑道:“此情此景,韓焉能說個‘不’字?”

武聖臉都不紅:“既如此,孤要你作的事兒,就算你是應下來了。”

我搖搖頭:“就怕韓焉力不從心。”

“要人要銀子,只管開口,你只需安心做事兒就是。”他朗聲笑笑,“頭一樁,這就啓程去豳國吧。”

我不能不服。

武聖這一招好厲害。吞了一塊肥肉,卻也怕四鄰覬覦,吐出來雖捨不得,卻是爲着見了更大的。挑着豳國恨着越國,他撿個便宜。就算事情敗露,大可推說是餘孽作祟,與他無關。

手裡捏着宗室幾十人的命,我能翻上天去?

也罷也罷,該來來,該去去,日子安逸,腦子就不敏銳。我韓焉不是蠢材,何況裝蠢,豈非極容易?

要絕一國之力,攻心爲上,治衡次之,攻城爲下。

我拿着白花花的銀子,自該選第一條兒道兒。武聖是明白人,只問我那生意叫甚麼?

我想了片刻,吐出“東虢”二字。

他卻留心想了片刻:“你還是記恨孤滅了虢國麼?”

我搖搖頭:“爲君者,自是要平復宇內;爲將者,定當要威震八方。”心裡補一句,亡國者,自當以復國爲念。

虢國,沒給過我甚麼好處,可也不能這般任人宰割。

不爲別的,少年傲氣,指點江山,只缺一個際遇,武聖你敢給我,算你陰狠。

且看你有沒有收回的能力!

至於劉鍶,長長的日子大大的天兒,總有交手之日。

你缺的,不過是個名分,難以施展;我短的,也不過是個名分,事事制肘。好在你我年輕,熬得幾年,這纔好看,莫要辜負少年義氣。屆時,你我當堂堂正正再比一回,看誰更適合這天下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一直上不來,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