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定親

樂薇拿回來旗籍的文書,解了明珠的燃眉之急,至於加蓋內務府關防,對於明珠來說根本就不算個事,只讓管家跑了一趟便辦好了。上三旗終究還是皇上的旗,雖然領旗務的旗主簽了字,但循例是要進呈御覽的。於是明珠拜了折,將納喇氏樂薇請入鑲黃旗一事具折遞了上去,康熙的御批很快下來:“準。”

但樂薇自從恭親王府回來,便染了些時氣,當夜就有些頭疼發熱,她在二十一世紀粗放慣了的,自然不拿這感冒傷風當回事。因此就沒有及時就醫,及至拖了幾日,身上開始沉重起來,頭暈目眩,不思飲食,身邊的人才不顧樂薇的攔阻,告知了明珠。明珠稍懂醫道,一看這症候非同小可,連夜遞牌子進宮請了太醫過府。一診之下,竟是時疫!

這一下明珠可慌了神,時疫最是難醫治,一半靠醫,一半卻靠命。又兼時疫是傳染病,這院裡接觸過樂薇的人俱都要隔離。府裡也要跟這院隔離開來,挑選侍疾的人也是個問題。樂薇從宮裡帶出來的小丫頭芝蘭倒是個忠心的,當時就跟明珠磕了頭,表示無論如何要侍候在主子身邊。其餘那些下人,雖然攝於明珠平時的威嚴,不敢口出抱怨,但看那些神色,都是很不情願留在這裡。明珠自己當年在關外就得過時疫,因此倒不怕。

他是個專辦大事的人,當下當機立斷,將院裡不願留下侍候的人打發出去,又滿府裡找着幾個得過時疫的進來侍候。內裡只留下芝蘭。安排妥當後,便命封院,只進不出。每日除太醫進出診病,一律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樂薇平時身體很好,尋常感冒發燒通常都不用吃藥,蒙上頭沉沉一覺,病就好大半,因此她也沒料到自己一病竟然這麼嚴重。而且她也大大高估了這所謂御醫的治病水平,幾幅藥下去,都不見好,反而有更沉重的架勢。樂薇自己估摸着,她連鶴頂紅都毒不死,這病也要不了她的命,可這麼七葷八素的,實在難受。開始她還耐心的配合那太醫治,眼見得治來治去都沒用,樂薇也不耐煩起來,拒絕再讓那醫生治,她心裡想的是,反正我死不了,這醫生也治不好,何苦再喝那些苦藥,拖下去不定什麼時候自己便好了。

太醫攆走了,院裡人本少,病中更加清淨。樂薇迷迷糊糊的睡着,忽然覺得牀前有人看她。勉強睜起眼,卻看見了容若清秀的眉眼,心裡一驚,竟然坐了起來:“容若,你怎麼來了?快出去,要是傳染給你,怎麼得了?”

“放心,我是染過時疫的。父親只是爲避嫌疑,一直不讓我進來。”容若鎮定的說着,那篤定的語氣讓樂薇無法懷疑。

“可是……”

“沒什麼可是了。你看你病得這樣子了,還講究那麼多幹嘛?我也略通醫道,既然你不讓太醫治,不如我來給你治?”容若如春風一樣又柔又暖的話語吹進心裡,樂薇驟然覺得一陣安定。這麼些日子來,在病裡,終日就纏綿在這牀榻之上,睜眼閉眼,都是芝蘭在跟前侍候。無數次她想起二十一世紀北京西單的那個家,以前最討厭的媽媽的嘮叨現在回想起來都那麼的溫馨,又那麼的遙遠不可再得,越發覺得眼下自己的淒涼。不是沒想過玄燁,只是他在那深宮之中,自己生病他未必都知道,何況現在他們倆名分未定,以他萬乘之尊,怎好來看她?

於是今日容若的出現,無疑給了寒冬中的她一陣難言的溫暖,在這一刻,她覺得容若成了她的親人,跟西單家裡的親人一樣,都是可以真正給她溫暖依靠的人。樂薇眼眶一熱,淚水就淌了出來,這些時日來的委屈,一股腦都傾瀉了出來,也不知什麼時候,她就趴在了容若肩頭,停也停不住地放肆的哭泣。哭她的孤單悽惶,哭對玄燁的萬般思念,哭如今想見不能見甚至連提也無法提的無奈。

容若什麼話也沒有說,他知道她現在的苦,病倒不算什麼,最苦不過相思苦,他已經深有體會。容若輕輕的拍着樂薇,一邊也注意迴避着與她肌膚相觸,他沒有多話,只是任她在自己肩上宣泄。鬱結於心,不得發泄,病怎麼能好?所以容若此舉,其實是從醫道着想,先發出她心裡鬱結的熱毒,散開了心結,方好對症下藥。太醫只管治病不治心,樂薇怎麼能好得起來?

然而就在樂薇抽抽噎噎的哭聲中,閨房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被門外西下的夕陽投影進來,越發拉的老長。樂薇驚恐的擡頭,還帶着淚的目光懵懵懂懂的撞上臉色鐵青的玄燁。

“皇上!”容若也沒有料到皇上居然這時候來了,眼前的情形想不讓人誤會都難,忙開口解釋:“請容臣解釋!”

“納蘭容若!”康熙陰沉的目光透着殺人般的寒芒,他的聲音又低又粗,甚至有一絲暗啞,像是拼命剋制着不要咆哮起來:“滾出去!”

容若張了張口,看着康熙的神色,又看了一眼樂薇,知道自己此時說什麼也無益,只好遵旨,躬身道:“喳。”輕輕退出房門,隨手帶上。卻不敢離開,又不敢站得太近有偷聽嫌疑,只好立在院中。焦急的聽着裡面的動靜,他打定了主意,要是康熙怒火發到樂薇身上,要治她的罪,他拼着命不要,也要衝進去說清楚。

陰鷙的目光含着壓抑的怒火掃向了病榻上的樂薇,可是映入眼簾的那憔悴的病容,孱弱的病體,和被淚水染花的紅妝,還有那雙怔怔的盯着自己的眸子,雖然病魔讓它不再明亮如往昔,甚至它的主人只能奮力的維持着將它睜開那麼一絲縫隙,他卻分明感受到了那裡面浩瀚的情緒,是驚喜,是期盼,是久旱逢甘霖般的雀躍!她一直在想他,她在思念他!是如此強烈,強烈到不需要她發一言,他就已經完全的感受到。玄燁憤怒的心一下子就被融化了,迅速的被心疼憐惜還有同樣濃重的相思填滿,他快步到了榻前,一把將瘦得只有骨頭的樂薇攬進他寬闊懷裡,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他只有恨恨的罵起了明珠:“明珠這個狗奴才是怎麼辦事的?好好兒的一個人,交給他弄成這樣子!我決饒不了他!”

一邊摩挲着樂薇有些暗沉的髮絲,一邊掏出隨身的手巾替她揩乾臉上的淚和花掉的妝。樂薇心裡此刻滿是喜悅,連玄燁初進門誤會她和容若的關鍵情節都忘掉了,一門心思都在眼前的玄燁身上,她緊緊的圈着他,似怕他突然就會抽身走掉。她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嘴角揚起幸福的笑。她日思夜想的玄燁啊,無時或忘的愛人,此刻已經在她眼前,如夢一般的不真實。

聽着玄燁發狠的說要處置明珠的話,樂薇纔有了一絲清明:“別——明相待我已經很盡心。就是容若,也只是一門心思要替我治病。他連時疫……”這時樂薇才突然想起,自己染的是時疫,是要傳染的!忙一把推開了玄燁,也不知病中的她哪裡來那麼大力氣:“快走!你不該來的!我染的是時疫,傳給了你,如何是好!”

玄燁皺了眉,又心疼又有些氣惱:“容若可以不怕傳染守護着你,我倒不可以?難道你覺得我對你的心尚不及容若?”樂薇搖頭:“不,玄燁!你其實知道的,我對你的心誰也分不去分毫!你更知道,我是死不了的,只不過難受些罷了,過陣子總會好的。你是一國之君,干係太大,別爲我犯險。你這樣讓我……”說着手扶着牀沿,好一陣咳,玄燁心下難忍,又過去扶,卻又被樂薇推開了:“你別這樣……你這樣讓我於心何安?玄燁,你該體會我愛你的心,便如同你對我的一樣!”

玄燁一怔,心緒複雜的看着樂薇,知道再拗不過她去。只好嘆息了一聲,道:“你不肯讓太醫治病,我已經知道了。我帶了湯若望來,他們西洋人對治這樣的病很有一套方法,我親眼見過他治癒時疫病人。我知道你親近西學,想來你必定不反感西醫治病。”樂薇說了方纔那一大串話,有些精神不濟,開不了口,只歪在榻上扯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玄燁心裡又是一酸,都病成這樣了,還在爲他着想,怕他擔心,故意做出這樣輕鬆的樣子。向門外招了招手,身着傳教士服裝的湯若望便進來,肩上挎着個藥箱子。玄燁對他說道:“病人在那裡,務必要用心的治。治好了,朕修所大教堂送你,要治不好,你們這幫西洋教士,統統滾回去吧,再也不許回來!”湯若望大驚失色,對他們這些遠道重洋來傳教的教士來說,死並不可怕,那不過是迴歸主的懷抱,去見上帝了。可怕的是大清皇帝攆他們出去,不讓他們傳教。因此聽見康熙這樣說,湯若望頓時明白,這個病榻上的女子對他而言是十分重要,不容有失。又知眼前這個青年皇帝向來說一不二,跟他請求是沒有用的,只有打起全副精神,拿出看家本領來治好眼前這個病人。

玄燁說完了話,看了樂薇一眼,知道她是斷不肯讓自己再靠近的,卻也不打算走,尋了個椅子坐下了,看湯若望治病。樂薇看着湯若望從藥箱裡拿出體溫計,聽診器這些在當時的清王朝來說十分稀罕奇怪的物件,但對樂薇而言是十分熟悉的東西,一樣樣來給樂薇測過。量過體溫,測了脈搏,聽了心肺音。湯若望開口道:“小姐,你患的是急性肺炎,因爲拖延久了,炎症有些嚴重。我得給你用些抗生素,要打針的。有一點痛,忍忍就好了。”

樂薇聽了點點頭,這西洋人的說法比太醫說的那一套簡單易懂多了。其實她自己也大概知道是個什麼病,因爲這在現代也不過是常見病,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只是在不會用抗生素的清朝,這個病就不知道要了多少人的命。

湯若望見眼前的這位官家小姐對他的一切要求很恰當的配合,而且聽見說打針也一點不奇怪,甚至連一個問題也沒有,不禁感到十分詫異。不由多看了樂薇兩眼。他來中國已久,也曾經給不少中國人治過病,而每次他都要花費大量的脣舌來給他的病人解釋他治病的方式。尤其是打針,很多中國人尤其是身份貴重的中國人聞之色變,寧肯死也不肯打針的都不在少數,男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閨閣中的婦人了。如眼前這位這般淡定的病人,他還真是頭回遇見。不經意間,湯若望已經重重的舒了口氣,病人肯配合,治癒的希望就大了許多。而且經過他方纔的診斷,眼前這位小姐的病雖然看起來嚴重,但遠沒有到不能治的地步。只要堅持打上幾針消炎藥,再吃點退燒藥,燒退了,炎症消了,病自然也就好了。湯若望信心大增,配藥的手法頓時順暢了許多,旁邊的玄燁暗自點頭,他看透人心的本事自小練就,早就從這洋教士前後的神情變化中料定樂薇的病不難治,心頓時放下一大半。

樂薇卻見着這洋教士不住的偷偷瞄自己,雖然精神不濟,卻突然起了童心,想逗一下這古板的傳教士,突然開口道:“Excuse me, what\'s your English name”湯若望正在從藥箱裡拿藥,聞言幾乎一跳,瞪大着他那雙棕色的深眼:“Oh, My God!You can speak English?”樂薇調皮一笑:“Only a little.”湯若望瞠目結舌,語無倫次的對着康熙道:“皇上……您太讓我驚奇了,您的貴客竟然會說我們大不列顛語……”玄燁第一次聽見樂薇說英文,也有些新奇,但卻知道她的底細,因此笑說:“她也就是會那麼幾句,還不是跟你們這些洋教士學的?快用藥吧!”又對樂薇道:“看病的都跟個猴兒似的了,還有閒心取鬧!別耽誤先生用藥。”

因見樂薇開了湯若望這樣一個玩笑,精神倒似乎好了些,玄燁懸着的心又放下一些兒,連帶着聲音也柔和下來,似乎連他自己都忘了進門時看見二人相擁而泣的刺目場景。

湯若望備好了針藥,要給樂薇打針。樂薇看向玄燁,頗一陣躊躇。按着這時候的禮法,女子的肌膚是不能讓除了丈夫外的別的男人看見的,可是打針不可避免要露出肌膚來,這……

玄燁見她看着自己,目光中露着疑惑,知她心裡所想,溫言道:“你放心,我還不至於迂腐至此!湯若望是我帶來的,自然早料到這裡。我先出去,治完了再進來瞧你。”說着又滿含深情的看了樂薇一眼,眼神中含着鼓勵,像是家長給害怕打針的孩子打氣一般,果然就邁開長腿出了房間。

樂薇放下了心,但想也不用想,這時候斷不能扎屁股的,只好捋起袖子,露出上臂來。其實扎胳膊比扎屁股痛多了,樂薇此刻只好忍着。

這時候的注射器很是簡陋,偌大一個針頭很是怕人,樂薇只掃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咬緊牙關打了這一針,仍是痛得她幾乎掉下淚來。

房裡在治病,房外院裡,立着明珠父子。明珠噤若寒蟬的垂首在那裡,他陪着皇帝過來,卻見容若從樂薇房裡出來,早就知道不妙,更何況,就不論這個,單是他有孚聖託,讓貴人一病至此,就夠治他的罪了。

容若倒是昂然立在那裡,雖然執臣禮,卻並不卑躬屈膝,也沒看出一絲畏懼。康熙信步走到二人身前,先是掃了容若一眼,卻沒發話,又盯着明珠。只把明珠盯得裡衣外衫都叫汗打溼透了,方纔幽幽開口:“我本想治你的罪,但樂薇苦苦求我不要責怪你。明珠——”康熙話音一頓,深沉的目光如泰山壓頂般落在明珠身上,明珠忙應道:“臣該死!臣恭聆聖諭。”

玄燁深吸一口氣,意味深長看着明珠:“你該感謝,你有這麼一個好妹子呀!”康熙的意味深長是有內情的,他也是此刻才意識到一個問題,他讓明珠認樂薇爲妹子不過是爲樂薇進宮作的權宜之計,卻沒想到這樣一認一住,便讓樂薇從此與他納喇家有了千絲萬縷扯不斷的關係,如此,以後他跟明珠君臣間如有事,他就不能不考慮到樂薇的這一層。

明珠何等聰明人,從康熙的話語裡早聽出了弦外之音,忙叩首道:“這都是萬歲爺對臣的恩賜,臣萬死不敢忘皇恩!”玄燁暫時拋開那些深入的想法,看了眼容容,淡淡道:“容若,你退下。”見容若仍死死的盯着樂薇的房間似不願離去,心裡不由光火,但他的涵養更是高人一籌,竟一點也不發作,只緩緩道:“湯若望已經瞧過了,依朕看,藥到病除不是問題。”容若聞言才放下了心,低頭道:“臣告退。”玄燁嗯了一聲。

待容若遠去,康熙才問明珠:“朕瞧着納蘭性德也到了該許婚的年齡了,不知有合適的人家了沒?”明珠一聽,哪裡還不懂康熙的意思,忙道:“已定了兩廣總督的女兒,盧氏。正要擇期完婚。”康熙深邃的眸子一閃,一線寒芒隱在黑亮的瞳仁裡,點頭道:“嗯,兩廣總督……倒也門當戶對。擇下日子,朕來替你這個兒子主婚。”明珠忙道:“犬子能有聖上主婚,實在是前生修來的福氣,我納喇氏同沐聖恩,明珠叩謝皇上!”謝完恩,忙又道:“奴才必定儘快定好婚期,奏明皇上!”玄燁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因見裡頭沒有了動靜,心想針該打完了,不再理會明珠,擡腳就進了樂薇房間。

湯若望已經收拾停當,又開了幾顆藥丸,用瓷瓶裝了,叮囑樂薇如何服用,樂薇一一應着。玄燁進來,忙就趨進榻來:“可扎疼了?給我瞧瞧。”樂薇白了他一眼,一把將他推開:“你作死!又忘了不是?別靠太近,要傳染的!”

玄燁無奈笑笑,只好隔着兩尺地覷着眼瞧,瞧了好半天才道:“瞧着好似精神了些?湯教士好手段。”樂薇噗嗤一笑:“就是神醫也沒有這麼快吧。我是——”說到這裡卻臉紅住了口,玄燁卻立即明白了她未完的說話:“是因爲你來了,療了我相思之苦,自然好了。”因此微微一笑:“前陣子實在太忙,幾次三番要來瞧你都抽不開身,以後必定常來。再說——”頓了頓,故意壓低了聲音道:“你旗籍已定,餘下的事就好辦多啦。不多時便可進宮,那時自然天天兒得見。”

樂薇聽見這話,不由紅了臉,害起羞來只管趕他快走。玄燁爽朗大笑:“你做了幾天千金小姐,連作風也大變了?往日在乾清宮咱們何等親熱,也沒見你羞成這樣?”樂薇越發羞不可遏,佯作惱了,終於趕了玄燁回去。待得他真去了,看着空蕩蕩的房子,又沒完沒了的想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