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飲水詞

一個穿着很有些華貴的中年行商, 樂呵呵的對臨座道:“老李,聽說你這次可發達了,搶到了兩冊納蘭性德新出的詞集。”那個被稱作的老李的山羊鬍子從茶盞中擡起頭來, 捻着鬍鬚, 一臉得意:“嘿, 不是我吹噓, 刑六爺, 別看你現在在南京是首屈一指的富商,只怕你傾家蕩產,未必買得起咱手裡這兩本冊子!”此言一出, 茶攤子上頓時就熱鬧了起來,大夥兒呼啦將那山羊鬍子圍了, 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你吹牛吧!知道現如今京城裡最轟動的事情是什麼嗎?就是納蘭性德的詞作刊印成冊了!多少王公大臣都還沒搶到呢, 就憑你?還兩本?你就吹吧!”

事關容若, 玄燁一行人也都豎起耳朵聽起來。樂薇卻在想:看來詩社倒真是沒白起,果真集冊出版了。

便聽那山羊鬍子嘴一撇:“吹牛?哼!你家李爺今兒個就給你們開開眼界!”說着便向身邊的包袱裡摸出兩本薄冊來, 往衆人眼前一晃悠:“看吧!這可是咱們滿清第一才子納蘭性德的親筆詞集!每一冊,都價值萬金!”

“哎——看看!看看啊,你別收這麼快啊,誰看清了是不是納蘭性德的詞呢?你忽悠咱們吧?”老李只把詞本子在衆人面前晃了一下,就收了起來, 因此惹得衆人皆是不滿。

“早就說他這副猢猻樣, 怎麼可能搞得到納蘭性德的詞集?分明就是假的嘛, 逗咱們開心呢!”那個最初被稱爲邢六爺的南京富豪的激將法似乎很好用, 那個李爺被他這樣一激, 頓時氣得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的,啪地把詞冊又抽出來, 冷冷掃了一眼衆人:“若給你們看,只怕人多手雜,不小心就給你們這些賊目鼠眼的沒了,爺本想給你們念上幾句,可惜咱肚子裡的墨水實在有限。”三角眼在鋪子裡掃了個遍,忽然落在樂薇他們這一桌:“哎——那位爺——”

玄燁往兩旁一看,見那李爺似乎是在叫自己,因此笑道:“這位李爺可是叫在下嗎?”那山羊鬍子分開人羣鑽了過來,於是人潮呼啦一下,跟着圍了上來。“對,對,就是叫你。不知這位爺怎麼稱呼?”山羊鬍子李爺滿臉堆笑的問着。

玄燁微笑答道:“鄙姓龍,這是賤內。”順帶將樂薇也介紹了下。“嘖嘖,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哪!龍爺?幸會幸會!”山羊鬍子舉手作揖,玄燁抱拳還禮,便算見交過。

“這位龍爺雍容華貴,氣度不凡。瞧着是個讀書人吧?”李爺話鋒一轉,探起玄燁的出身來。玄燁淡笑道:“不才讀過幾年書,只是金榜無名,愧對恩師。”那位李爺卻喜笑顏開:“金榜無名,倒也無妨!是讀書人就好——在下冒昧,想請這位龍爺幫個忙,不知可否?”玄燁已經猜到他的意圖,卻故意問道:“不知李兄有何見教?”

山羊鬍子珍而重之的將那本薄冊子交到玄燁手上:“龍爺既然是讀書人,想必自然知道納蘭性德的詞作。”說着已是一臉傲然,玄燁故作吃驚:“性德詞,天下聞名,我豈能不知!李兄,莫非這竟是……”李爺一語打斷:“沒錯!這正是性德的詞集。這裡衆人不信,非要說我弄假,我見你是個讀書人,又這樣富貴……呵呵,因此不信旁人我信得過你,就請你給咱們大家念上幾首,讓大夥兒見識見識,不知可不可以?”

“好!好!就請這位小兄弟給咱們大傢伙念念!”衆人也都跟着起鬨,孫威等見了這邊的變故,早也停了喝茶,擠到人羣中不着痕跡的將玄燁護在中央。

玄燁掃了一眼,見衆人皆是期待的表情,作不經意狀掃過樂薇,見她的眼神中也帶着希冀,不由心中微微一動。

從容笑着,玄燁優雅的展了冊子,便見第一首題着:

“ 畫堂春人生之悲也痛也,莫過於今日;肝腸之催也斷也,莫過於此時。悲愴凝於中,鬱結沉於胸,不吐之實難抒我胸懷之悲、傷、痛、絕。康熙十三年八月初六納蘭性德於淥水亭泣血作之”

八月初六?是惠妃進宮的日子。玄燁掃一眼樂薇,見她聽了這一段開篇,神情竟有些怔怔的。

於是往下讀去: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讀一句,玄燁神色便沉一分,待得讀完,早已變了臉色。身旁衆人卻一點不察,兀自拍手叫好!稱必然是容若親筆,否則滿大清找不出第二個可以寫得出這樣哀婉調子來的人!

“再讀一首!再讀一首!”衆人餘興未足,齊齊起鬨道。

“啪”地一聲,將衆人起鬨的聲音生生打斷,玄燁低沉的聲音壓抑着怒火:“孫威,結賬走人!”樂薇正想着容若那詞,冷不防玄燁冷冰冰的語氣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已是被衆侍衛夾在中間擠出了人羣。

“哎——龍爺,怎麼走了啊——”衆人還在惋惜沒能多聽一首,山羊鬍子卻是志得意滿,這貨真價實的容若詞揣在懷裡,那可是揣着金山銀山啊!坐地起價,要多少錢才賣?眯縫着眼,彷彿數着眼前白花花的銀子……

這一路直到回到宮裡,玄燁一直陰沉着臉,不發一言。樂薇知道他動了怒,卻不知怒從何起,只小心翼翼的陪着,幾次三番想說點什麼,可都是話到嘴邊就被他的高氣壓給逼了回去,待得進宮,額頭上竟已見汗。有多長時間,玄燁沒有給過她這麼大的壓力感了?爲什麼她總覺得他的怒火和自己有關呢?可是再想不起來到底哪裡惹到了他?因此樂薇只有一路乖乖的守着自己的嘴,眼觀鼻,鼻觀心,心想等他氣消了再來問吧,這會子可不要去撞槍口。

玄燁徑自回了乾清宮,吩咐李德全將樂薇送回翊坤宮,整個過程仍然是一張陰沉的臉,令樂薇一句多話也不敢說,跟着李德全老老實實回了自己宮中,才鬆了一口氣,像是逃離了一所即將爆發的火山。

躺在牀上,即使白天車馬勞頓了一天,可是翻來覆去想着玄燁忽然而至的怒火,心中的不安更甚,怎麼也睡不着,便起來臨字。臨摹的字帖,都是在明珠府裡跟容若學字時他幫着挑的,說是適合女孩子學習的字體,樂薇臨慣了,便一直用着。

臨了幾帖,總算感覺心靜了些,心一靜,乏意就漫上來,眼皮子開始撐不住了,擱了筆,連叫人進來收拾的力氣也沒有,倒頭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未時都過了才醒。樂薇一翻身坐起,見芝蘭正在收拾她昨夜擺了一案的筆墨紙硯。樂薇伸着懶腰,不經意的道:“竟然睡到這時候了……沒什麼事情吧……”芝蘭笑着說:“沒什麼事……皇上來過了,看了一會娘娘寫的字,又站了會,不許我們叫醒娘娘,自個兒走了。”

“哦?走了?”樂薇自言自語着,心裡不知爲何,總有種莫名的恐慌。下牀隨意的走到書案前看芝蘭收拾,目光忽然落在一張雪箋紙上,定了格。她的語氣忽然慌亂起來:“芝蘭……你說皇上方纔看我寫的字了?……他,他看見這張了?”她的手有些抖,拾起的那張雪箋似有千斤重。

芝蘭瞟了一眼,笑道:“是呀!皇上看了老久呢,還誇了好幾句‘好,真好’呢!”樂薇頓覺眼前一黑,心念電轉間,想起來昨天茶鋪中,玄燁念過的那一厥《畫堂春》,突然就明白了他昨天陰沉的臉色和怒氣從何而來。

身子一軟,樂薇險些跌倒,雪箋紙上容若端正的字跡一個一個的跳入眼簾: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

正是那一年,玩笑中容若送給她的《落花時》,當時她還財迷般的硬要他加上了楞伽山人的印璽。詞裡隱隱的情意,欲遮還掩,欲說還休,樂薇豈能不知?當初只是裝傻,今日竟成禍根!玄燁那樣驕傲的人,怎麼會給她留下解釋的機會?他情願自傷自痛,也絕對不願意掀開他的自尊,給她一絲一毫可以踐踏的機會。

她痛入心扉,不是因爲自己被誤解,不是因爲她可能再不能被他所原諒,只是因爲她知道,玄燁現在肯定很心痛很心痛!她傷了他,她害得他心痛,她發過誓要好好好好的愛他,讓他在那高處不勝寒的九五最高處,也能隨時感受到她的溫暖。可是如今,卻是她的不經意割破了他的心,那顆爲她承擔一切付出所有真心的一顆玻璃帝王心!

她痛入骨髓……玄燁,怪我吧,恨我吧,怎樣對我都好,只是,千萬不要心痛……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