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哭了一路,跟陸星河來到醫院,看到已經被醫生放棄搶救的葉曉芳後,我不顧陸星河的反對,硬是闖進搶救室,看到被炸藥炸的血肉模糊的葉曉芳,我拉住她血淋淋的手,一遍又一遍喊:“媽,媽!”
悲痛的聲音帶着哭腔,在狹小的搶救室迴盪,這間房見證無數生死,吸收無盡眼淚,它早已冰冷無情,但裡面的人,不管是逝者還是家屬,心中都有遺憾,家屬只能用悲痛的哭聲表達自己的想法。
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這一刻我似乎有點理解張元青看到豹哥臨死的身體時,那傷心欲絕悲痛難過的心情了。
不管牀上這個臨死的人,曾經做了多少叫我們無法原諒的事,但他畢竟是我們的親人,是賜予我們血肉的人,這份奇妙的感情雖說不清道不明,卻無法割捨。
“野草,野草。”葉曉芳的眼睛似乎已經看不到了,她抓住我的手,雙眼空洞地盯着頭頂的無影燈,“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
她的聲音略帶哽咽,“我造的孽,都報應在你身上了,或許我死了,這些冤孽才能解除,媽媽走了,你的好運就來了,你別哭。”
“聽鍾鈴鐺說你懷孕了,還是雙胞胎,媽媽給他們做了四條尿褥子,都是新棉花,很暖和。我手藝不好,你別嫌棄。”
“早些年,我貪玩、好吃懶做,多次陷你於水深火熱中,當時雖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後來一想,覺得自己不是個人。我不求你原諒,你以後要對孩子們好一點,免得自己留下遺憾。”
“你從小到大一直被人欺負,只有鍾鈴鐺拿你當朋友,所以我才英勇了一次,沒想着自顧自地逃跑,先助鍾鈴鐺逃離危險,沒想到,壞人當慣了,上天不給我當好人的機會,一旦當了好人,竟要我的命。”
果真是迴光返照,她喘息着說了不少話,我卻早已泣不成聲,想跟她多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
突然,她猛地吐了幾口黑血,嚇得我立即捂住她吐血的嘴,黑血順着我的手指往外涌,溫柔的血像是毒藥,刺的我渾身戰慄、六魂無主。
黑血過後,她嘴裡源源不斷地往外冒鮮血,殷紅的血打溼我的衣袖,我哭着求她,“媽,你再堅強點,醫生……醫生會來救你的。媽,你別死啊,孩子們的小衣,你還沒做呢。”
眼淚混着鼻涕流入嘴裡,苦澀鹹溼,我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眼淚好比盛夏的暴雨,不斷翻涌。心頭像是被帶刺的藤蘿束縛,勒的我喘不過氣來。
此刻的我,特別無助,除了哭,我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跟宣泄方式。
葉曉芳似乎還有未交待的遺憾,眼睛瞪得巨大,眼珠像是要蹦出來一樣,整個人都繃直了,脖子上青筋暴起,嗓子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惶恐地朝門外大喊,“醫生,醫生!快來救救我媽媽啊!”
醫生並沒出現,在我進門前,他們就已經宣告放棄救治葉曉芳了,應該不會再進來了,我一手捂着肚子,恨不得親自跑出去請他們進來再試一試。
但葉曉芳緊緊抓着我的手,她也捨不得我啊,我又怎麼忍心甩開她的手呢。
一直站在門口的陸星河突然走了進來,他拉住葉曉芳另一隻手,低聲道:“你放心去吧,我會好好對待孩子。謝謝你,幫我生下女兒。”
葉曉芳朝陸星河出聲的方向“看”了過去,嗓子裡繼續發出“嗚嗚”的聲音,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一大股鮮血從她口鼻中齊齊噴了出來,濺了陸星河一身,陸星河並未躲閃,安靜地握住她的手,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絲動容跟惋惜,他應該也覺得葉曉芳這一生極爲不幸吧。
我手上的力道突然一鬆,葉曉芳,嚥氣了。
“媽!媽!”我顧不得波動的肚子,跪在地上抱着葉曉芳垂下來的胳膊痛哭。
以至於後來我是怎麼暈倒的,又是怎麼被人送到病房吸氧的,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等我醒來時,我看到鍾鈴鐺病怏怏地靠在沙發上,眼睛腫的像兩枚桃子,“平安,你醒了。”
她見我醒來,立即起身過來扶我,“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害死了你媽媽,還害得你暈倒。醫生說你缺氧,胎兒也缺氧,在你肚子裡不停地打架,孕婦缺氧影響孩子腦部發育,你以後一定要注意。”
鍾鈴鐺是個耿直的姑娘,有啥說啥,假如這話給三哥或者周文娟,她們一定不會大咧咧的全盤托出。
我摸了摸稍微安穩的肚子,裡面傳來微小的波動,應該是小傢伙吃飽了活動拳腳。當初,葉曉芳就是這樣孕育我的吧,只是她沒有我幸運,我雖沒有丈夫在側照顧,但陸星河對我關懷有加,把我捧在手心裡寵,身邊還有一羣朋友,時常跟我逗樂。
她那時候,應該每晚要護着肚子,繼續忍受宋大成的凌虐吧,白天還得幹活,否則以宋大成那副好吃懶做的樣子,早把她餓死了。而她又是懶漢宋大成買來的女人,在宋家溝沒有歸屬感,愚昧的村名肯定要說上一些閒話刺激她。
更主要的是,她長得水靈漂亮,即使穿着粗布麻衣,身上也有股與衆不同的味道,村裡的男人打她的注意,而村裡的女人嫉妒她的美貌,所以纔在背地裡嚼舌根。
那時候,她不過十五六歲,就要承受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她過得很不容易啊,所言造就她後期暴躁、冷漠、粗俗、自私的性格。
我爲什麼現在纔想起她之前艱辛的生活,爲什麼在她死後纔回憶起她的好!
一切都晚了。
靠在牀頭,我難過地捂着臉痛哭,我應該早點跟她和解的。
“平安……”鍾鈴鐺哭着喊我,“你別傷心了,對孩子不好。”
是了,我有孩子,不能影響他們,我不能當名不合格的母親。
我深吸一口氣,擡手擦乾眼中溢出的淚水,就是止不住的難過。
“平安。”門外傳來陸星河的聲音,異常冷靜,“人都有死的那天,葉曉芳只是早我們一步。看開點,不要糾結於生死,活着時踏實、正直,臨了的時候纔沒有那麼多遺憾。你爲了葉曉芳傷心難過,放縱自己的負面情緒,有沒有想過你肚子裡還有兩個活潑可愛的寶寶,你不能影響甚至傷害了他們,叫他們爲你的人性買單。”
我單手覆在隆起的肚子上,陸星河的話直擊心臟,敲在我的軟肋,我已經暈過去一次,導致寶寶缺氧,不能再損害他們的健康。
他說的對!
人生就是由源源不斷的殘缺構成,我們無法穿越時光回到過去,只能在已有的遺憾上面活出新的美好。
葉曉芳死後,我把她的屍體運回宋家溝,當年她從帝都跑出來,被人販子賣給宋家溝的宋大成,之後宋大成把她的戶口落在宋家溝,最後宋大成死了,我被顧向東領走,她的戶口一直在宋家溝。
對她而言,宋家溝就是她的家鄉。
而她這短暫的35年,見慣世間人情冷暖,看慣大城市的燈紅酒綠,是時候迴歸鄉村享受寧靜、入土爲安,希望廣闊的大地可以淨化她的靈魂,願她下一世做個平凡又幸福的好人。
陸星河請了宋家溝最有名的陰陽先生,幫葉曉芳選墓,買下鎮上最好最貴的棺材,又請道士做了一場法師,然後把葉曉芳埋了。接着,還把宋大成鬆鬆垮垮的墳情請人修葺一番,後來又給村長了幾萬塊,叫村長逢年過節給葉曉芳跟宋大成燒把紙。
下葬時我沒過去,即使我不斷勸解自己,葉曉芳的苦難人生終於結束了,她下輩子一定會幸福。但依舊接受不了她就這麼死了的事實。
鍾鈴鐺陪着我在顧家祖宅坐了一天,心情低落的我,不由地想起張元青生病時,我跟他在這兒發生的點點滴滴。
我們現在卻漸行漸遠,前方是條黑暗的路,我站在路口彷徨,追根究底,我必須獨自走下去,途中會經歷什麼,路的盡頭等我的又是什麼,我不得而知。
突然,我發現自己對張元青的執念淡泊了些,原來再強烈的愛恨情仇都抵不過時間的淡化。
我現在的目標是,順順利利生下兩個健健康康的孩子。
除此之外,別無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