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無力地歪在炕上,頭上勒了條蜜色釘翠珠如意紋抹額,落英奉上湯藥,被她擡手推開,搖頭道,“這藥難喝得很。”
落英勸道:“夫人,奴婢給您備了送藥的蜜餞,您喝完了立刻含一顆,就不苦了。”
馮氏搖了搖頭:“我這把歲數了,豈是怕苦?只是這藥向來沒起甚作用,又何必勉強自己強喝下去?景蘭苑那邊可有消息?”
“傍晚時分,二奶奶坐着馬車出門,說是在外頭跟二爺匯合。二爺沒回來。”
“侯爺呢?怎麼連他也不見人影?”這晚的芷蘭園靜的可怕,叫馮氏這個病中人,更覺淒涼孤寂。
落英垂下頭,有些爲難不知怎麼開口。馮氏一看,心裡就明白了幾分,嘆道,“他是去了孫姨娘那裡?去得真早啊!連回正屋打個轉兒做個戲都不肯了……”
落英想勸兩句,驀地在燈下瞥見馮氏鬢邊的白髮,不由心中一跳,一句話都說不出。誰不愛嬌俏紅顏?夫人年歲大了,如何跟二十出頭的孫姨娘比較?加上近來吳夫人鬧得不像話,侯爺心裡膩煩,連帶着怪罪了夫人,索性連回來打個招呼都怠懶了。
主僕二人相對無言,屋子裡頭靜得詭異。忽然簾子一掀,小丫頭笑道:“大爺來了!”
馮氏眸光一亮,人也精神了幾分。徐玉釗走進來,身上夾帶着一股凜冽的寒氣,看見炕邊的藥碗,皺眉問道,“母親,您不舒服?”
馮氏笑道:“哪有什麼不舒服?不過是天氣涼了,人怠懶些。你怎麼沒去魯王府?”
“不去了。玉欽近來風頭正勁,頗受矚目。若是兒子也一同去了,咱們靖國公府未免太過扎眼。”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流露過多情緒。
馮氏卻是心中一酸,握住他的手,“釗兒,委屈你了。明明你纔是嫡長子、嫡長孫,卻要避讓自己的弟弟,讓了爵位出去。如今更要犧牲你自己的前程,給你弟弟鋪路……孃親對不起你!”
徐玉釗反握住馮氏的手,微笑道:“母親說的哪裡的話?母親何嘗對不起過兒子?一切都是兒子自願的。祖父和大伯父,都看重二弟聰慧機敏更勝於我,這才選了他做繼承人,這是對徐家最有利的一條路。兒子有什麼好埋怨的?只有徐家好,兒子才能好,所有人才能好!二弟也沒讓大家失望,短短數月,已成爲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心腹!朝中沒人敢小看了他。母親放心,兒子自有自己的路要走,沒什麼誰讓誰、誰爲誰犧牲的。”
“如今我心裡好生煎熬,釗兒!又盼着你弟媳有孕,又怕她有孕。若是真的產下男丁,你二弟……就再也不是我的兒子了!”馮氏的眼淚竟忍不住,當着長子的面,就落了下來。今日之事實是傷了她的心,她又發了舊病,難得在人前這般脆弱傷感一回。
徐玉釗卻是嚇了一跳,母親向來剛強,最是愛笑的一個人,今兒這是怎麼了?
他柔聲勸道:“母親別多想。二弟就是過繼去了大房,名字掛在大伯父下面,卻誰也改變不了他是您親生兒子的事實。將來還是同一個院子住着,跟現在又有什麼兩樣?母親快別傷心,若是傷了身子,可就不值當了……”
窗外搖搖曳曳的枝頭,終是落盡了最後一片枯葉。
北風呼嘯中,一輛繡翠羽的馬車停在巷口,車簾裡面伸出一隻白嫩的塗着鮮紅蔻丹的手,徐玉欽站在車下,將那隻手輕輕握住。接着簾子一翻,鄭紫歆扶着他的手走下車來,細細裝扮過的容顏無比明豔,對着他甜甜一笑,嬌聲喚了聲“夫君”。
這是鄭紫歆婚後第一回跟自己的丈夫一同參宴,在衆人或訝異、或豔羨的目光中,她背脊挺直,傲然昂着頭,微笑着緊緊握住丈夫的手臂。——她知道在公開場合這種行爲十分不妥,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她癡戀徐玉欽的事,京中誰人不曉?如今他終於屬於她了,難道還不准許她得意一下、炫耀一下麼?
徐玉欽望了望她相扶的手臂,話到嘴邊卻沒有開口。
兩人走進正殿,立時成爲人羣中的焦點。男賓客圍着徐玉欽誇讚他頗得聖心年輕有爲,女賓客則拉着鄭紫歆盛讚她容顏俏麗衣飾精美。待魯王和魯王妃走入廳中,以徐玉欽伉儷爲中心的熱鬧場面,纔有所改變。
魯王妃身後跟着的那人,引起了今晚夜宴的第二個小高潮。——豔冠九州姚新月。
饒是鄭紫歆那般驕傲自信的女子,也不由暗歎,這位姚小姐真的很美!她今晚穿着淺藍色衣裙,頸中掛着一串光澤瑩潤的寶珠,頭上簡單點綴着幾隻小巧精緻的晶石花簪,素淨清雅,脫俗超凡。尤其是她一開口,聲音柔婉,如鶯啼燕語,無比醉人。
衆人起身向魯王夫婦行禮,接着分賓主坐下,各分其席,姚新月就坐在魯王妃下首,可見在魯王夫婦心目中,此女所佔份量極重。魯王下首的席位卻是空着,魯王不由問道:“怎還不見安南侯?”
大殿之中無人應答。安南侯在權貴中的人緣極差,幾乎在座所有人都被他得罪過,自是沒人在意他是否遲來。在某些人心目中,甚至覺得他不要來纔好。
可是現實總在人不經意間,就狠狠地打來一個響亮的耳光。只聽一陣大笑聲從殿外傳來――
“哈哈,魯王殿下,難道你不該稱本侯一聲表叔?抱歉,來遲了!只怪本侯這相好,梳妝太久,本侯在樓下等她,也帶累諸位在此等候本侯!”
赫連郡帶了相好來參宴?衆人立時伸長了脖子,朝門外看去。只見赫連郡身着玄裳,負手走了進來。他身後跟着一個身段頗佳的女子,掩着面紗,盈盈一拜,“民女賈輕雪,拜見魯王殿下,王妃娘娘,拜見各位大人。”
她屈膝行禮。同時,揭去了臉上輕紗。
衆人一瞧之下,不由微微失望。此女樣貌尚算不錯,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尤其生動。只是膚色甚黯,眉色過濃,嘴脣過厚,硬生生將十分顏色給減成了六七分。與殿中的鄭紫歆、姚新月相比,顏色未免太過平庸。
魯王妃無聲無息地朝姚新月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起身安排道:“歡迎叔父,快請入座!來人,快給這位輕雪姑娘置桌案來!”
“不必!”赫連郡大手一伸,將衛雁肩膀攬住,指着魯王下首的位置道:“她是本侯的女人,自然與本侯同座!”
在衆人驚詫的注視下,兩人攜手走向坐席。徐玉欽看向二人緊緊握着的兩手,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而鄭紫歆卻是疑惑地開了口,“這位輕雪姑娘,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