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氣愈發的炎熱。
鄭重其事地委託竇表姐照料胡亥,館陶翁主告別親愛的祖母,坐上母親那裝飾華麗的鳳輿,去往未央宮宣室殿。
嬌嬌翁主頗有些遺憾,因爲今天不能帶上兔子;
‘胡亥,胡亥,對不住。不是故意不帶你,而是……’
想到即將面臨的挑戰,館陶長公主的女兒捏緊小手絹兒,又緊張又——興奮。
未央宮外,等候的人並不多。
但守衛宮禁的漢軍無論是表情還是儀容都比平日肅穆端正許多,就連隊列也齊整好些。
今天是諸侯拜謁天子的日子,
按慣例,這一天,無論是長居長安還是才入京不久,侯爵們都會一齊進宮,向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表示敬意。
尊貴的大漢列侯們頭戴高冠,身着正規的禮服,足踏雲頭履,腰繫叮叮噹噹的玉組佩,在未央宮城的宮門之外靜靜恭候。
絕大多數侯爵年紀都不小了,通常都是四十開外。
在一羣雖然儀表堂堂但鬢須花白滿臉皺紋的中老年大叔中,年輕的曲逆侯和隆慮侯有如大片秋菊叢中兩株盛開的罌粟,陽光般顯眼。
竇太后的長樂宮外,也等着一溜人。
與天子陛下的未央宮不同,站在太后宮門等待召喚的這些人可算不上是‘貴’人。
沒有花紋的袍服,簡單的冠帽,普通衣料縫製的腰帶,沒一件與金玉沾邊的飾物……所有這些都在暗示這羣人地位的平庸。
然而,宮廷守衛們卻對其十分禮遇,頗爲客氣。
他們是黃老學派的領軍人物,受大漢帝國皇太后的正式邀請來長樂宮講解學問。
大學問家啊!
能不尊敬着嗎?
未央宮和長樂宮之間的距離,不太遠但也不怎麼近。
天上架有聯通兩座皇宮的‘複道’,那是爲帝后通行準備的。當然,普通官吏和貴族也可以從一座宮城走出,徒步進入另一座宮城的門。
而館陶翁主陳嬌,從不走地面!
陳蛟仰起頭,遙遙地凝視鳳輦經過複道。
雖然離得很遠,雖然看不太清,但陳二公子依然能確定那上面坐的是妹妹阿嬌——長長的飛舞着的紗簾,燦爛的金色和雲一樣的白,是初夏時候新調換上去的;都是陳小侯的主意。
‘那時……阿母還說要選正紅呢!’
隆慮侯賞心悅目,笑得分外高興:‘金紅兩色放一起太撞,還好沒用。’
一道陰影,出現在前方的地面上。
背後,傳來不算熟悉的聲音:“陳公子……”
陳二公子一回頭,就見不知什麼時候曲逆侯陳何站到了自己身旁,也仰腦袋看複道上的動靜。陳蛟很客套地迴應:“曲逆侯?”
陳何揚了揚下巴,點點高高的天橋複道,問:“複道……肩輿之上,館陶翁主耶?”
“然。”隆慮侯陳蛟點點頭——衆人皆知,阿嬌經常在兩宮間跑動。
“宮人多傳言曰,”曲逆侯半眯起眼,扭扭嘴角,微笑道:“章武侯貴女及翁主……之逸容妍音,堪比古之‘西施’‘鄭旦’,綺麗……”
陳蛟一聽,臉色立變,
猛拂袖袖退開半步,橫眉怒目:“曲逆侯何……慎言!”
‘怎麼了?怎麼了??’對上長公主次子冰冷冷的目光,陳何微微怔:‘幹嘛反應那麼大?!拜託,我是在誇你妹妹出色啊!’
隆慮侯怒色更濃,連周圍原先未曾注意到的其他侯爵也發覺不對了。列侯們紛紛地看過來;南皮侯竇彭祖更是中止了與東陽侯張相如的談話,舉步就向這邊走。
“舍女弟拙,焉敢當夫差愛‘妾’之贊?!”大漢隆慮侯幾乎是咬牙切齒將這句話講完的。
話說,皇帝胞姐還有陳氏兄弟都一樣,最恨有人拿阿嬌來說長道短——哪怕是誇讚,也不行!
“哎呀!”現任曲逆侯陳何終於意識到自己一時沒考慮仔細,說錯話了。
“咳,咳咳!陳何呀……”
鬚髮蒼白的平陽侯背了手,慢騰騰挪步而來,一副長者教導不懂事青少年的口吻嘮嘮叨叨地數落曲逆侯:想西施和鄭旦本是鄉野女子,被勾踐送去吳國的貢女,原就談不上高貴。後來夫差敗亡,城陷國破,兩人又做了‘亡國妾婦’。如此卑賤的不祥之人,提她們做什麼?
“唯唯,唯唯……”
見有人來和稀泥,陳何忙不迭就着坡下驢,分別朝一老一少長揖到地:“平陽侯……隆慮侯呀,吾一時失言,失言!恕罪呀,恕罪。”
陳蛟挑高眉毛,正想再說些什麼。
打城門內走出一名內官,向衆位侯爵行禮,通告‘進宮的時辰’到了。
各位侯爵不管之前在忙啥,此時一律整理衣冠,排隊入宮。
‘好吧,好吧……’
館陶翁主阿嬌認爲,阿大還是很照顧她滴!
因此上,比兩位兄長還有皇子表兄們幸運,她需要面對的不是‘汪汪叫’的小狗,不是圓嘟嘟的乳豬,不是‘嘰裡呱啦’的雞鴨鵝,更不是可耐透頂的兔兔!
而是一條中等大小的——魚。
‘至少,不會有亂叫,’
阿嬌吸口氣,下意識地摸了摸劍鞘:‘也不會有很多血……’
觸感,十分的陌生。不是原先用慣的那把。
樑王舅舅送的西周古劍價值連城,極具觀賞性和收藏價值,可惜就是實用性太差——頂多合適在餐桌上切切烤肉。這把是嶄新的,纔開刃的,雪亮亮鋒利,是皇宮爲禁軍武官配備的制式武器之一。
魚兒在跳,甩甩甩尾巴。
天子在微笑,目光中飽含期許與鼓勵。
‘阿大說,做得好就能參加秋天的大狩獵,大……狩獵哦!’想到鬃毛油亮的駿馬,佔地龐大的獵場,旌旗招展,人喊馬嘶,阿嬌立刻感到熱血上涌:‘漢軍啓動,精英盡出,有老虎,黑熊,野豬……’
對敬愛的皇帝舅舅報以一朵大大大甜笑,
嬌嬌翁主握緊劍柄,盯着青魚,穩穩地走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