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深處,屹立着昔日妖精女王的王座。
王座上空空蕩蕩,不僅如此,靠背上滿是刀兵留下的痕跡,還有某種兇獸啃咬的痕跡,這裡像是發生了一場殘暴的大戰。
空氣中的臭味讓伊登皺着鼻子,可這毫無作用,因爲他正處於靈魂狀態,這種臭味並非是人間裡的那種臭味,而是深入靈魂的臭味。
伊登慢慢飄蕩,伸出了手,嘗試着想要進一步靠近那王座。
忽然之間,四周的書架爆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像是聲嘶力竭的哭喊和哀嚎,與此同時,那些書籍都嗡動起來,一開一合,像是有節奏的呼救,好像王座上坐着什麼厲鬼一般。
“這!”
伊登被嚇到了,就在這時,一面破碎的鏡片緩緩從左往右飄來。
鏡片裡,倒映着圖書館中的景象。
一切都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在那王座之上,坐着一位乾枯的妖精。
伊登怔愣在原地。
乾枯得宛如被曬乾的猴子般的軀體,破舊卻繁華的衣物,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整個軀體毫無生機地垂在王座之上,像是在訴說着整個靈魂之海經歷的慘劇。
伊登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冷顫,他抓住鏡片,進一步地靠近王座。
四周的異動越來越大了,書架上的響聲愈演愈烈,書籍不斷地開開合合,一時間,整座圖書館都彷彿沸騰了起來,好像在阻止伊登接觸什麼不能提及的禁忌。
伊登靠近着王座,就在他觸碰王座的一剎那。
肩膀…像是被什麼給拽住了。
伊登卡在原地。
他利用鏡片的反射,看見在自己的肩膀上,搭着一條蒼白而纖細的細手。
手的主人,像是一具乾屍般的妖精。
伊登停了下來,他有些大氣不敢喘,反應過來後,想要吟誦古言,卻又猶豫了下來。
身後的妖精久久沒有動作。
伊登轉過頭,發現自己看不見他,只能通過鏡片的倒映看見他。
良久的沉默之後,伊登終於開口道:
“你…你是誰?”
身後的妖精沒有回答,他只是在緩緩地、慢慢地喘息,就好像隨時都會死去一般。
雙方像是僵持不動,維持着一種奇怪而詭異的平衡。
“這裡發生了什麼?”
伊登問道。
話音落下,身後的妖精終於有了動靜,他的身體顫了一顫,伊登透過鏡片看到,他的嘴脣在顫抖,像是一個倖存者在猶豫着是否講述那恐怖的經歷。
半響後,妖精鬆開了拽住伊登肩膀的手,他緩緩漂浮起身,伊登從鏡片裡看見,這個妖精飄蕩在那一開一合的書籍裡,緊接着,他抓住了某本書,接着將其緩緩帶了過來。
伊登接住這一本書,仔細一看,發現這本書沒有書名,翻開書頁,發覺裡面的字跡潦草,像是在極其緊急的情況記錄下來的。
【山與工匠之神赫里斯,伴隨着那獸物的咆哮,巨大的聲浪摧毀了祂的星辰,劇烈的蒼白驟雨落下,萬千工匠神殿崩塌了,神像湮滅了,赫里斯,隕落。】
【寒風之神格拉曼,祂掀起了無數狂風,企圖阻止獸物的腳步,可當黑暗自冰中爆發,無色的寒風瞬間被浸染得蒼白一片,格拉曼被祂的寒風吞沒了,隕落。】
【風暴之神烏圖斯與酒神西波斯摒棄前嫌,祂們在那羣星的戰場上馳騁,雷霆與酒水交錯,竭力爲萬神之國挽回一線生機,獸物卻噴灑劇毒,尖牙撕碎狂傲的風暴,毒酒遍佈星宇,烏圖斯與西波斯,隕落。】
【預言神卡加烏斯,多麼古老的神祗,祂在諸神間享有多少威望,可那獸物的威壓下,黃金殿堂倒塌了,預言星辰崩潰了,連祂也無力抵禦蒼白驟雨,預言星辰化作了星海間的無瞳之眼,不知疲倦地吞噬迷途的靈魂,卡加烏斯,淪爲僕從。】
………………
伊登渾身顫抖着,驚悚的感觸翻涌而上,靈魂爲此躁動不安,油然的畏懼不斷侵襲着腦海,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這本書,就像是悽慘的悲歌,
在悲歌的末尾,都標註着一個個冷冰冰的單詞——死亡。
而上面的所有記載,都在指明着同一個事實,
【那些神祗們,那些諸神們,祂們死了,被毀滅了,逃竄了,萬神之國毀了,那獸物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伊登才終於緩過神來。
他不停地喘着粗氣,翻動手裡的書,而後抱着腦袋,不敢相信這是諸神的結局。
那可是諸神啊,高高在上的諸神,統治天體國度,在地上享有萬千信徒崇敬的神祗們啊。
伊登多麼期望這些只是杜撰出來的詩歌。
可靈魂之海所發生的景象,卻讓他的期望淪爲泡影。
這些神祗竟落得此等結果…
那麼…主呢?
又一陣恐懼直擊着伊登的心靈,腦海裡名爲“信仰”的弦不停顫抖着。
他感覺到心頭一緊,整個人爲之一震,心臟像是被尖銳的東西刺中,攪碎一般,整個人站立在大圖書館裡一動不動。
“不、不會的,不會的。”
不知過了多久,伊登才緩過神來,下意識地否定道,
“如果連主都隕落了,人們還信仰什麼呢?”
儘管伊登明白,即便神靈隕落了,不知情的凡人也會照樣信仰,譬如曾經的衆神之王,即便在自己所處的時代裡,也有無數凡人爲其修建神殿,舉行祭祀。
可伊登仍然如此解釋着。
忽然之間,伊登又想到了什麼。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胸口的石片吊墜,
“我…我有它,我能夠改變這樣的未來,主啊,我做得到。”
握住胸口的吊墜,伊登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的呼吸不再急促,而是趨於平緩。
緊接着,伊登合上手裡的書,轉過頭,透過鏡片看向那位妖精。
“你…是這一切的記錄者麼?”
那位妖精沒有點頭,而是指向了王座。
看樣子,王座上那已死的妖精之王纔是這本書的記錄者。
伊登想了想,他覺得,王座上的妖精之王,大概不是自己那個時代的妖精女王,畢竟兩者相隔時間太遠,在這漫長的時間中,王位更替也是合乎情理之事。
“靈魂之海…也被書裡所說的獸物給毀了麼?”
伊登如此問道。只見,鏡片之中,妖精突然劇烈的顫抖,露出了深深的恐慌。
就在伊登以爲他深陷在吞噬諸神之獸的恐怖之時,卻見妖精搖了搖頭。
伊登愣了一愣。
他從那妖精的舉動之中,讀出了龐大的信息量。
一時間,彷彿有千言萬語,堵在了妖精的喉嚨裡頭。
伊登看見,妖精面目猙獰起來,而後雙目彎曲,露出似哭似笑的詭異表情,而後他緩緩下沉,在大圖書館無窮無盡的藏書裡尋找着什麼,最後,他緩緩上升,將一張羊皮紙遞到了伊登面前。
這一張羊皮紙,就好像遺失在無盡荒漠中的史詩殘篇。
伊登揀起那張羊皮紙,石片吊墜的作用之下,他看懂了上面的所有文字。
這古老的殘篇之中,只有這幾段話:
獸物啊,伱吞噬了諸神,又何以不知飽足?
我們匍匐在你腳下,你仍想要吞噬我們麼?
獸物啊,我們已背棄了一族的誓言,爲虎作倀。
萬王之王、萬王之王,啊,吾王之王,
獸物,你匍匐於祂的腳下嗎?
因我們的罪,
我們的神,毀滅了我們的國。
…………
看到這裡,伊登跟見鬼一樣按住額頭,腦海裡有無數想法在互相沖擊,甚至有些眩暈之感。
自己明明記得,妖精們所信仰的,是真教的主。
可是,主,主又怎麼會毀滅他們的國?
不只是不會毀滅妖精們的國度,那所謂的獸物,主又怎麼會容忍它爲禍四方?
種種疑問層出不窮,不斷擠佔着伊登的大腦,他不停地想要找出一種解釋,但每想到一種解釋,就不由地搖搖頭。
最終,伊登捕捉到什麼,他不由開口問道:
“你們…你們皈依了吾王之王麼?”
鏡片裡,那位妖精點了點頭。
伊登微微頷首,此時此刻,許多線索終於能稍微串聯起來。
吞噬諸神之獸…匍匐於吾王之王的腳下,它讓無數神祗面臨末日,就此隕落。
而妖精們背棄誓言,充當吞噬諸神之獸的幫兇,參與到毀滅萬神之國的行動之中。
而吾王之王,卻因爲妖精的罪孽,毀滅了靈魂之海。
數以萬計的妖精當場湮滅,屹立成千上萬年的國度付之一炬,而妖精之王死在了王座之上,靈魂之海上,僅剩下這一位倖存者,通過不知何種方式,躲藏了起來,活了下來,只有通過鏡片的反射纔看得見他的存在。
“吾王之王…”
伊登低聲喃喃着這位不知從何而來的神祗。
這一位神祗,在大地上受萬人敬仰,無數信奉,他們的信徒之多,足以與真教世界分庭抗禮。
那些異教徒的信仰,絕不是空穴來風,不僅不是空穴來風,而且、而且他們信仰的神祗…擁有毀滅萬神之國的力量。
想到這裡,伊登不由顫抖起來,他打起了冷顫。
“主啊…主啊,你爲什麼要這樣安排我的命運呢?
那異教所敬奉的神靈,毀滅了萬神之國,整個天體國度都屬於祂,將近一半的大地也歸祂所有,無數國家無數凡人都匍匐在祂的權能之下,而我…我又能爲你做些什麼?我不是什麼先知,更不是什麼天使,我又怎能負擔起這樣的使命,主啊,你有賦予這樣的使命給我麼?我這個異端教士,又怎能與那樣的神靈抗衡?”
伊登顫抖着,不由地祈禱着,呼喚着,他闔上眼睛,內心空空蕩蕩的,不知過了多久,信仰遲遲沒能撫慰他的心靈,那種溫暖安穩的感覺消逝了,就好像…他的主遠去了,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伊登的內心滿是恐懼。
“如果…如果不是主的安排…
而是…而是那所謂吾王之王的安排的話?
不!那樣太可怕了!”
伊登在心裡強烈地否定着。
好半天,教士徹底冷靜下來,他緊緊握住石片吊墜。
我…我還能改變未來。
主啊,我做得到…
而現在,當務之急是…獲得改變未來的力量。
伊登又一次看向了那個妖精,出聲問道:
“你…你知道靈魂之海里,該去哪裡…完成神創道途的升階麼?”
鏡片的反射中,那位妖精瞪大了眼睛,露出驚詫的目光,而在那目光深處,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回憶和懷念。
這個反應…難道在這時代,因爲靈魂之海的破碎,已經沒人再研習神創道途了麼?
半響後,那位妖精點了點頭,擡起手指向了一個方向,示意伊登跟自己一起來。
伊登跟着這位唯一的倖存者前行着,他們離開了大圖書館,回到了破碎的靈魂之海上,在廢墟間前行着、穿梭着。
不知是不是伊登的錯覺,隨着他們的行走,周遭的靈界之風越來越狂躁了。
過了不久,妖精領着伊登,來到了一處雲霧之上,在那裡,屹立着一座無形之塔。
伊登奇怪地看着眼前的雲霧,在這裡,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可自己不知爲何,就是能感知到,有一座塔屹立在此地。
“原來這裡…就是升階儀式中,融匯古言,面對自我的地方麼?”
伊登低聲自語道。
在自己那個時代,幾乎所有進行升階儀式的行奇蹟者,來到靈魂之海上時,所看見的一切都是朦朧模糊的,像是色塊與色塊的堆疊。
妖精伸出手,指向無形之塔,示意伊登進去。
見此,伊登深吸一口氣,走入無形之塔中。
眼前的視野逐漸變得模糊而混亂,靈魂深處,像是有什麼在悸動。
自身的感觸也變得難以描述起來,腳下的雲霧開始涌動、幻化,踏入無形之塔的伊登不斷行進着,不斷行進着,卻彷彿永遠都無法抵達終點。
這種感覺…是多麼熟悉,跟之前升階儀式時如此相似。
伊登這樣想着。
身處無形之塔內,他沒有察覺到,外面的靈界之風越來越狂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