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四周的空間緩緩變化,吾王之王不知在何時,悄然逝去了,不再顯現在伊登的眼前。
伊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他睜開眼睛,發現不知怎麼的,自己已經身處在異教城市之中。
“剛纔的…是幻覺嗎?”
伊登跌坐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臉龐。
就在不久之前,在未來與現在交匯的黑暗裡,吾王之王又一次向自己顯現了。
祂像是跟自己說了什麼話,展現了什麼事,可是,伊登現在卻怎麼也記不清,像是被埋藏在靈魂的最深處。
吾王之王的話語,黑暗裡的感觸,都已經消散了,並且難以捕捉,腦海裡只剩下模糊的印象,支離破碎的畫面。
然後,在眨眼之後,伊登就來到了未來之中。
“怎麼一回事…”
伊登無助地呢喃道。
他有些想不明白,吾王之王是放過了自己,還是說……
“不,祂不可能放過我…”
伊登雙腿顫抖了起來。
半響後,教士雙手合十,乞求道:
“主啊,不要遺棄我。”
這城市裡頭,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迴應的跡象,那位高天上的神似乎仍在沉默着。
想到這裡時,伊登又感到了一陣寒意。
“我是被遺棄了嗎?”
伊登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哀。
恍惚間,他好像記起了黑暗裡的那句話。
【“你已經事實上成爲我的先知了。”】
伊登打了個冷顫。
這句話,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經事實上背離了神?
自己背離了神,所以神遺棄了自己……
伊登看着眼前這異教的城市,自高處環視這熙熙攘攘的街道,天時似乎將近黃昏,恍惚間他覺得一陣失落,原來的信仰似乎已經無關緊要了,枝葉與樹木總有分離的時候,可當回過神來時,又覺得寒風拂過時冷得發抖。
伊登搓着手,朝着手心哈氣,他不斷地吟誦起最愛的經文,可是後者彷彿不再有那種能讓自己內心平靜下來的力量了。
“別、別想這些了…”
伊登按了按額頭,接着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身上。
索拉繆斯的遺產落入到他的眼裡。
頓時,他氣不打一處來。
“是你慫恿我過來的!”
伊登抓起劍,責怪道,
“可你呢,那時伱爲什麼沒有現身?”
伊登還有些印象,
索拉繆斯之遺產的劍尖微微垂落,光芒微微閃爍,這副模樣,像是在跟伊登道歉,可伊登仍舊氣急了,並把自己所有的怨氣發泄在它的身上。
伊登猛地將長劍丟在地上,而後指着它罵,又拿腳踢開它,把這把劍踢得遠遠的,而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一時氣上了頭。
走過一兩段路,轉過兩個街巷,伊登感覺到什麼,便回過頭去,發現那柄劍就跟在自己的腳後跟。
那柄長劍低垂着劍尖,活像一個人在垂頭喪氣,它身上彷彿有着靈魂,經文裡,神曾賦予萬千生靈們以靈魂,而天使是從神的靈中誕生的,據說也有着相似的能力。
伊登嘆了口氣,猶豫之後,明白自己是甩不開這柄劍的,心情複雜之下,將這長劍收回到劍鞘之中。
這劍屬於索拉繆斯,而索拉繆斯…與吾王之王的關係匪淺,自己想要甩開它,卻怎麼也甩不掉,是否這是在印證,自己始終無法躲避吾王之王,無法躲避既定的命運。
伊登的心緒複雜着,一時間竟忘了換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就這樣走到了大街之上,仰起頭時,注意到四周的異教徒們古怪的眼神。
自己該如何描述這種眼神?
疑惑、仇視,還有一種出乎祭祀的喜悅。
伊登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身上的是真教徒的衣服,上面在左胸口有明顯的真教標誌——象徵着規律園的真理圓環。
“那是愚鈍者。”
“可能只是搶了一件衣服?”
“不,那肯定是愚鈍者,他如果也是信士,怎麼會不知道?”
“那就是要被消滅的‘愚昧之子’,‘罪惡的後裔’,經上說了,最大的惡是明知吾王之王,卻愚昧地不認祂。”
異教徒們毫無顧忌地交流着,他們一邊談論着信仰,一邊不約而同地包圍起伊登,狂熱的情緒無需煽動,悄然間便蔓延開來。
伊登意識到不好,立即轉過身去,口中吟誦古言。
轉瞬之間,伊登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異教徒們的眼前。
突如其來的變化掀起了一陣驚呼,異教徒們先是感到恐懼,而後狂熱的信仰佔了上風,他們大聲地叫囂,並唾罵起來。
“這肯定是魔鬼的手段!”
“經裡預言是真的,審判的時候到了,魔鬼來到了人羣裡!”
“這果然是愚鈍者!”
異教徒們叫嚷着,而後不知是誰帶動,他們唱起了讚美歌,齊聚起來的聲音聽起來神聖而又莊嚴,歌聲裡不斷重複着一句:
“要在天空和海洋的盡頭決戰,這惡欲橫流的日子終要結束了!”
伊登在暗處聽着這些,他脫下了身上的外衣,而後靠着古言進了某處宅邸,並從上面取下一件衣服,放下一些錢幣用以補償。“這裡的人…怎麼會這麼狂熱?”
曾做過神甫,伊登明白,人的信仰就像是海浪一樣,一時掀起,又一時平息,一時高漲,又一時落寞,正如同海浪的興起取決於狂風,人的狂熱同樣要取決於外物。
爲了弄明白這些,換好衣服的伊登,隨意地找到一位異教徒,出於謹慎,也爲了瞭解事情的全貌,伊登把這個異教徒給打暈了,拖入到小巷子裡頭,並使用古言“附身”,潛入後者的身體,縱覽着其記憶。
原來,在數十日之前,萬王聖殿內的亞撒拜爾做出了預言。
這位在異教中享有神聖地位的、比擬先知的人物,向所有吾王之王的信仰者宣告,審判即將來臨,凡歸信的,必要爲那一日做準備。
所有異教國家都爲此興奮了起來,無數異教徒得知此事後喜極而泣,他們將之當作一切的終結之時,認爲吾王之王即將對世上的一切不公、不義、不信之人做出公正而巧妙的裁決,信仰的狂潮再度涌起,受此鼓舞,異教諸國發動了新一輪的聖戰,他們的兵鋒不僅對準真教徒,也對準着其他信仰的信徒。
聖戰不僅爆發在異教王國之外,更爆發在王國之內,異教徒們開始自發地對其他信仰者,特別是真教徒揮動屠刀,乃至於忽視法律的桎梏,當權者們也在有意地默許或鼓舞這一境況,僅自己腳下的這座城市,在上個月就爆發出了一場針對真教徒的襲擊,以草叉、鏟子、木棍甚至是勺子做武器的異教徒們,在街上打死了二十多位真教徒,並強暴了多位真教徒婦女。
伊登覽視着這些記憶,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在一開始,他對異教徒們抱有敵意和蔑視,可由着那種種的經歷,他對異教徒們的想法又轉變了,他不再覺得這些人可恨,更不再覺得他們是天生墮落的,縱使如此,正因如此,伊登的情緒纔會感受到難以言喻的複雜。
即便人能夠明白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可又有多少人能一直這樣看待這個世界呢。
伊登深吸一口氣,他暫時不想這些了。
“審判即將來臨,亞撒拜爾…吾王之王的使者!”
“爲那一日做準備吧!”
“是信仰印證的一日,是信仰印證的一日。”
……………………………
大街小巷裡,傳着各種各樣的聲音,異教徒們慶賀着、期盼着、渴望着那一日的到來,在末日到來之時,所有醜惡的、墮落的都要被毀滅。
這樣的聲音傳到伊登的耳廓內,教士的腳步不由加快了,他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可聲音總是越過一個小巷,又在另一個小巷圍追堵截。
伊登的呼吸不由急促了。
“冷靜一些,先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麼,怎麼樣才能阻止大奇蹟。”
伊登按了按太陽穴,讓自己冷靜了些之後,將目光投向了城市的講經院。
除了講經院,又有哪裡能尋到關於大奇蹟的良方。
他穿過街道,並沒有遠離那些慶賀審判到來的聲音,反而離那些聲音越來越近了,他好像要進入到這場審判之中,又好像審判要進入到他的身上。
許多人都擠在講經院外,攢動的人頭擠滿了斜坡,他們要麼是來這裡祈禱的、要麼就是來這裡問經的、要麼就是來這裡慶賀的,這座異教城市在他們沸騰的聲音裡彷彿在燃燒,而且火光沖天。
“聖僕要來了!聖僕即將來了!”
“不止一位,是四位聖僕,他們都要來了!”
“他們說,使者就在我們之中!”
人羣裡不知哪裡傳來了一陣驚呼,這人山人海沸騰得更厲害,他們高聲歡呼着,不久後便齊聲唱起了讚美詩,這狂熱的景象若是發生在真教徒身上,伊登會沉浸其中,可發生在這些異教徒身上,伊登只會不斷地打冷顫。
“消滅罪惡的一日!”
“公義的一日!”
“是時候該毀滅那些愚鈍者和異信者們的神殿了!”
………………………………
狂熱的高呼隨着講經院內傳出接二連三的消息而水漲船高,這些信奉吾王之王的人們都在慶賀着那一天的到來,他們高舉着善良、公義、虔誠乃至一切褒義的詞語,踐踏着罪惡、不公、不信乃至一切貶義的詞語,他們如蘆葦迎風而狂舞,高昂頭顱,“時候到了,日子滿足了。”他們說,“罪惡放在了我的神的面前,歷史在今日迎來終結!”那一日到來時,他們也要被壓去受審判了,卻是高歌走入刑場的。
伊登恍惚覺得,已近黃昏的天空雖是光亮,可從未來與現在交匯的黑暗轉瞬就會籠罩這座異教的神聖城市,黑暗之後終放光明,這點無論是真教徒,還是異教徒都是這樣認爲的,唯一的區別在於,異教徒們期盼黑暗的到來,因爲黑暗的到來就預示着翌日光明的臨近。
“除了審判之外,你找不到世人的出路。”
耳畔邊,恍惚傳來了聲音。
伊登猛然回頭,卻發現自己身邊誰都沒有。
他的手顫抖了起來。
是吾王之王?
還是…
我心底的聲音?
伊登後知後覺地感到恐懼,不管是哪一種,如自己所料,吾王之王並沒有就這樣放過自己。
漫山遍野的歡呼席捲着這座城市,人們歡天喜地的迎接着聖僕們的到來,等候着蒼白色的雨水從天而降,而伊登只覺得冷得發抖。
“他們在歡呼他們在慶賀…而我…或許正是他們口中的使者。”
伊登這樣想着,
“聖僕們要來了……我該…逃離這裡。”
教士很害怕,惶恐侵襲着他,他想從這座城市逃開,從這裡逃到另一處,可這個時候,他又不禁自問:逃真的有用嗎?自己真的能逃得開嗎?
這全地都落入到吾王之王的掌控之中了,而祂沒有放過自己,縱使自己能逃,從這座城到那座城,從這座山到那座山,從東邊的天空逃到西邊的天空,可那又能怎麼樣,不過是從祂的左眼逃到右眼。
這個過程裡,自己又有什麼可倚靠的,什麼都倚靠不了,連祈禱…連祈禱都是無用的……
身爲教士,伊登不得不艱難地承認一個事實——祈禱已經無用了,神似乎已經遺棄了自己,因爲自己已然事實上是異教的先知了。
“不管了…”
伊登眺望着來來往往的人羣,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想法,
“與其在這裡幹坐焦慮,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當聖僕到來時直接承認自己使者的身份!”
這個極爲大膽的想法出現在教士的腦海裡,連他自己都被嚇到了。
直接去承認自己使者的身份,是否意味着徹底背棄主?是否意味着與信仰的決裂?這些問題通通都被伊登拋擲腦後了,他深吸幾口氣,腦海飛速運轉。
“反正…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乾脆就這樣,搶佔主動權。”
伊登細細思考,儼然覺得這個想法是眼下唯一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