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們處身的所在,已不是原來的地方。
如果你看過江湖術士表演“五鬼搬運大法”,你一定會對那些人憑空可以把一些“物體”運走,感到震異。
可是張炭和唐寶牛更加震異。
他們是在三合樓上。
三合樓是在街心。
這街道是城裡極熱鬧的所在。有江湖賣藝的父女,有街頭說書、街邊論相的江湖人,有剛想歇息的轎伕,還有買胭脂的闊太太,不聽話的小少爺,公子哥兒正在色迷迷地看路過的婦女,賣雞的、飼馬的、賣豬肉的全跟他的客人或主人加入了鬧市的喧囂,還有小乞丐跟老乞丐正在大唱蓮花落,連樓下飯館,也正忙得不可開交。張炭和唐寶牛剛纔還在樓下爭持過,正要動手,唐寶牛不放心溫柔在樓上的情形,趁張炭一個不備,溜上樓來。
可是現在全都沒有了。
怎會“沒有了”呢?
街還是原來的街。
樓還是原來的樓。
他們當然沒有被“移走”。
可是街上已無人。
靜悄悄的,街上半個人影兒都沒有,人人閉緊門戶,消失了人聲,連牲口都全躲了起來,整條街像成了個荒漠的世界。
詭異的世界。
鬼魅的街,甚至連天色都開始變黯。
──怎會這樣子的?
──人都到哪裡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
──有什麼事發生?
因爲解不開這些謎團,所以唐寶牛和張炭,一個愣住,一個怔住。
王小石和白愁飛顯然都早已注意到,所以並沒有顯得驚奇。
白愁飛仍是堅持道:“我不是說你向我們隱瞞身份的事。”
雷純不解:“那我還騙過你什麼?”
白愁飛道:“你會武功,根本不必我們出手相救。”
雷純道:“我不會。”
白愁飛道:“你會。”
雷純道:“我是不會。”
唐寶牛怪叫起來:“什麼會不會,偌大的街都飛掉了,還有什麼會不會!”
溫柔這才覺察,叫了一聲,大驚大怪地俯近窗前,奇道:“怎會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的?”
白愁飛徑自道:“你會的。”
雷純道:“你憑什麼說我會?”
白愁飛道:“因爲剛纔我們在屋頂,你一聽就聽出來了。”
雷純笑了:“那是因爲我細心。”她要笑的時候,眼瞼下浮了起來,很是嬌麗可愛,“我聽到有兩聲微響,在屋頂上發出來。”
白愁飛愣了愣,道:“兩聲微響?”
王小石在一旁忙道:“對對對,我上得屋頂來,見下面是溫姑娘,步樁沉了沉,踏破了一角瓦片。你乍聽雷小姐開口,便左膝沾了椽子,可能弄出了些聲響。”
白愁飛冷哼一聲道:“那是我一時不小心罷了。”
王小石忙道:“那也是我一時大意。”
白愁飛道:“‘七煞’中的者老大是你下的手了?”
雷純道:“是我。”
王小石道:“難怪他死得那麼奇特了。”
雷純道:“我不想他泄露我的身份,而且,像他這種人,也死有餘辜。”
溫柔倒是聽了後半截,吐舌道:“譁,假若你要殺我們,豈不是很容易?我可沒防着你啊!”
白愁飛冷冷地更正:“是殺你容易,不是我們。”
雷純清笑道:“我又怎會殺你們呢?”她幽怨地道:“你們不殺我,已經很好的了。”
唐寶牛大叫道:“下雨了,下雨了。”
張炭沒好氣地道:“下雨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還不值得驚怪?你腦袋長到拇指上啦!”唐寶牛指天罵地地說,“好好的天色,一大清早,就天昏地暗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白愁飛卻向雷純道:“那天在江畔截殺你的人,確是‘迷天七聖’的手下?”
雷純道:“確是。”
白愁飛道:“爲什麼?”
“我要嫁給蘇夢枕。這件婚事一旦能成,‘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便有可能和解,這對‘迷天七聖’而言,是噩耗。”雷純說,“所以他們趁‘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正調撥大量實力互相牽制的縫隙,想把我擄劫,以牽制爹爹和蘇公子。”
白愁飛道:“‘迷天七聖’不怕此舉反而引起‘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不滿,而聯手對付他嗎?”
雷純道:“‘迷天七聖’深明利害,他看準在婚期未屆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仍是互相對壘,不會捨棄成見、聯成一氣的。”
白愁飛譏誚地道:“對,在你的魅力還沒有充分發揮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仍是敵非友,所以‘迷天七聖’先要毀掉你。”
“其實就算我嫁給了蘇公子,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雷純不理他語中的譏刺,只說,“雙雄不能並留,一山不容二虎,‘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恩怨,難免還是要用血才能洗清。”
她說到這裡,停了停,才道:“所以,我不希望你們介入這件事情中。”
白愁飛冷笑道:“你錯了。”
他慢聲道:“這不只是你的事情,也是我們的事情。”
雷純星眸里正漾起一層不細心便難注意到的淚光,白愁飛已道:“我們不是爲了你,而是爲了‘金風細雨樓’。”
唐寶牛嘀咕道:“不管爲了什麼,現在都已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了,還討論爲來爲去都是爲了誰幹啥?”
王小石說:“就是爲了這天色,才說這些話。”
唐寶牛奇道:“天色跟這些你爲我,我爲你的事又有何干?”
“關係大着呢!”王小石道,“你可知道,在江湖上,只有一個人出現時,連天色都要爲之變暗,風雲爲之變色,日月爲之無光,人們爲之肅清嗎?”
唐寶牛道:“那還算是人嗎?!”
張炭沉聲道:“是人。”
唐寶牛問:“什麼人?”
張炭神色凝重,“一個可怕的人。”
正在這時候,嗖的一聲,窗口掠過了一支箭。
又粗、又大、又黑、又霸道的巨箭。
這種巨箭絕不常見。
箭身要比平常的箭粗六倍,箭翎用薄鋼片鐫造、箭鏃圓鈍,光是這支箭的分量,也比尋常的箭要重上九倍。
可是更詭異的是箭法。
這一箭,是自下而上,直射上天空的。
這一箭掠過窗前,是縱射而上,而非橫掠而過!
──難道這一箭射的不是人,而是天空上的飛鳥、白雲,甚或是神明?!
箭身在掠過窗前的剎那,噗的一聲,箭身又射出一支箭!
巨箭是直射的,掠過窗前時,箭身才“爆”出另一支箭,橫射入三合樓的二樓,快、輕、疾、靈,比任何箭都輕靈、疾狠!
箭射向雷純!
白愁飛一聳肩,要去夾住來箭!
張炭一晃身,已到雷純身前,看他的樣子,是想以手中五十六個飯碗砸下這支小箭!
只有唐寶牛什麼都來不及做,只叫了一聲:“哎呀!”夾雜着溫柔“啊”的一聲。
雷純卻疾叱道:“不要動!”話纔出口,箭已落了下來。
這支來勢如此狠疾的小箭,竟射到離雷純七尺之遙,便自動落下。
王小石一手抄起箭矢。
雷純疾道:“請拿來。”
王小石發現箭肚上綁着一張小紙條,忙遞給雷純,雷純解開一看,只見有幾個粗豪有力、劍氣縱橫的草字:
“七聖正撲三合樓”。
下款畫了一條小河。
──小河正如大海、天空一般,是最難畫出來的事物,但這人草草幾筆,就把一條小河流水的形態勾勒了出來,至少已韻到意在,確然是個繪畫高手。
──“小河”代表了什麼?
──是人的名字?
──是組織的名號?
──是一句暗語?
──還是一句話?
──可是“小河”又是代表什麼呢?
雷純看了紙條,即交給一名綠衣女婢,女婢接過,即燃起火鐮,燒燬紙條。
雷純深吸一口氣,臉靨又涌現了紅霞,“真的是來了。”
溫柔問:“誰?”
雷純道:“‘迷天七聖’。”
王小石笑了,他又開始覺得好玩了。
“聽說在京城裡,只有蘇大哥和雷總堂主,才製得住‘迷天七聖’關七爺,”他道,“可惜他倆都不在這裡。”
白愁飛道:“此刻的局面,就要你和我來應付。”
王小石笑道:“我有一個感覺。”
白愁飛道:“你先說。”
王小石道:“我覺得大哥要我們對付那先前的兩人,都不是重點,現在這一場,纔是主力。”他問白愁飛:“你說呢?”
“我覺得這一戰,無論蘇大哥和雷損,都沒有辦法過來插手,這是我們要面對的一戰,要名動江湖,還是銷聲跡匿,就在這一戰的結果。”白愁飛轉向雷純和張炭道,“不過,我們得要先弄清楚,我們是敵人,還是朋友?”
雷純道:“‘迷天七聖’志在擒我,你們大可以不必出手。”
白愁飛傲然道:“我是爲了‘金風細雨樓’,不容關七放肆。”
雷純也傲然道:“好,在共同敵人的面前,我們當然是朋友。”
“我們一直都是朋友,”王小石趕忙道,“好朋友。”
溫柔忍不住問:“你們幾位好朋友得要告訴我一件事:‘迷天七聖’到底是幾個人?”
“一個。”雷純道,“不過他手下有六大高手,武功才智都非同小可。”
溫柔嘴兒一撇道:“像者天仇?”
“他?”雷純不屑地道,“他連‘迷天七聖’的內圍也混不進去。”
溫柔哼了一聲,揚揚手中的刀,說:“我倒要看看他一個人有幾顆腦袋。”忽又想起什麼事地說:“那個死雷媚,偷了我的刀鞘!”
張炭忽道:“刀鞘是我偷的。”
溫柔怒道:“你!”
雷純忙道:“雷滾想要抓你,我勸住了他,便着小張假借雷媚之名,取了你的刀鞘,作爲警嚇,希望你能速離京城,別蹚這趟渾水。”她補充道:“小張會‘神偷八法’和‘八大江湖’,是武林三大高手之一。”
張炭笑道:“過獎。”
唐寶牛冷哼道:“有什麼好高興,也不過是小偷的伎倆罷了。”
張炭笑嘻嘻地道:“要不是有小愉之手,又怎會得知一個堂堂大漢,懷裡居然揣着女孩兒家用的花手絹呢!”
唐寶牛往身上一摸,登時光火,只見張炭拎着一條絲絹手帕,端在鼻下索嗅,一時大感尷尬,怒道:“還我!”一手抓去,張炭滴溜溜一轉,唐寶牛抓了個空。
就在此時,街前街後,左右四周,蘆笛聲大作。開始只是一二聲尖銳的呼嘯,後來就越發密集,也越發刺耳,此起彼落,彷佛有無數根蘆笛,同時在耳邊作嘯一般。
一時間,四周被銳烈的笛聲充滿。
雷純和溫柔都同時向唐寶牛和張炭叱道:“別鬧!”兩人也立時停手。
天色愈來愈暗,雲愈壓愈低。
蘆笛聲愈來愈響,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剮心剁肺地割劃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