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腎……我輕笑一聲,“宋佳雅,你知道一顆腎代表什麼嗎。”
我猶記得再見劉航時候的模樣,那哪裡還是個男人,分明已經變成了一個萎靡森森的陰陽人,一點精氣都沒有。
一顆腎換到宋父身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機率,會因爲排異而變成一堆無用的爛肉;假使成功了,能夠用上三五年就已經很不容易。
爲了讓宋父多活三五年,我卻要一輩子都忍受辛苦孱弱,不啻於是以命換命。
而宋佳雅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她看着我,猶不放棄地再次追問,“扇子,你不能這麼自私,只要你同意手術,我一定會給你滿意的補償……”
垂下眼簾,我歙動着乾澀的嘴脣,竟然一口氣沒有喘上來。即使我再不想承認,她的話還是如同一根根燒紅的銀針,深深刺進了心口裡。
“宋佳雅,”我站起身,閉了閉酸澀的眼睛,“你放過我吧。”
不要再用這種裹着蜜糖的毒藥來誘惑我,更不要在我心裡悄悄動搖的時候,又露出卑劣的馬腳來。
那之後,我不再接受他們的任何聯繫,哪怕是找上門來,也只當做陌路人視而不見,總好過傻傻地被人安排、卻一無所知得好。
升入三年級,我結束了在學校的學習,直接在事務所裡開始全職實習,裴繼文甚至還替我登牌接單,接一些簡單的設計工作。
社會的工作和學校的學習完全是不一樣的,不再有人考察我的分數和成績,有的只是客人的一句滿意或者不滿意。
“別把自己當回事,也別把自己不當回事”,裴繼文漫不經心的話,被我記在了心裡。我算不上有天賦的,只能用幾倍的努力去補足,求一個問心無愧。
在客人和公司之間周旋,我彷彿變成了一個陀螺,想方設法去找一個契合的角度,卻總會被磨得遍體鱗傷。疲憊,失落,幾乎將我壓到變形。
然而,當我看到一件件成品交接的時候,之前的心酸和忙碌瞬間都變成了巨大的安慰。
從我的手上,爲別人構建了一個小家,他們即將在這裡結婚、生活,然後養育一個新生命,將它變成偌大城市裡的一個根,即使被社會無情磨礪到精疲力盡,卻還能找到一處屬於自己的燈火。
我沒有一個完美的家,才更希望其他人都能擁有。
然而,生活總不會一帆風順的,這樣忙碌卻安定的生活,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我猶記得,那天晚上下了第一場冬雨,非常冷,溼氣從腳底往上鑽,讓人直打寒。
坐在快餐店裡,章小偉埋頭努力地塞着,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和我說話。
我拖着下巴,心不在焉地嗯着。
吃到一半,手機大響,將神遊天外的我嚇了一跳。
“喂,你好。”
“請問你是蘇扇嗎?”
我答應了一聲,聽着對面說了兩句,頓時臉色一白。
合上手機,我的手不自覺微微發抖,一時間沒有握住,手機一下子摔到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一聲震得我心頭也來回晃盪,胸腔裡亂成一團。
“你怎麼了?”章小偉吃着薯條,
見我直勾勾盯着他,一臉不懂。
“你……”說了一個字,我頓時說不下去,猛然站起來,“走,回家!”
思索再三,我終於還是按照那人的吩咐,買了第二天最早的汽車票,趕去了縣城的醫院。
走到了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我不自覺腳步加快,跑到了諮詢窗口那裡。問來了病房號,一口氣跑了過去。
站在病房門前,我竟然有些近人情怯,躊躇了半天,才決心推開。
破舊的病房裡,擠滿了牀位,每一個牀前都有看護的親人,獨獨角落那一牀——不對,是那一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無人問津。
從狹小的縫隙中慢慢走過去,背後一牀牀或悲或笑的人們已經成爲了背景板,我眼中只能看見那一個佝僂的瘦小女人。
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睡牀的,只有一牀罩着塑料被套的被子蓋在身上,閉着眼睛微微呻吟着,枯枝般的手指不斷顫抖着。
站在她面前,我慢慢蹲下來,鋪面而來一股漚爛的臭味。一個人身上,竟然出現了腐肉的味道,命不久矣。
“姆媽。”
聽到我喊她,女人慢慢睜開了眼睛,看清了是我之後,眼角慢慢滑過一滴濁黃的淚,好似蝸牛爬行過的膿水。
慢慢伸出手,她想碰碰我的臉,可當我看到手背那塊巨大的紫瘡,頓時本能地躲開了。
姆媽|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後無力地墜下,口裡輕輕說,“扇子,你來啦。”
沒等我說話,她又着急地說,“小偉呢,你沒有告訴他吧?”
“你說讓我一個人來,我沒有說。”
姆媽點點頭,渾濁的眼裡露出幾絲思念,“那就好,那就好……小偉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找我?扇子,你好好——”
“別說了!”我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緊咬着顫抖的脣瓣,“扇子扇子,我討厭這個名字!你既然這麼喜歡章小偉,爲什麼之前還要生下我?”
蘇扇,蘇扇,我沒有爸爸的姓,連名字也只是跟了一把破爛的生火扇子,從出生開始就低微到了塵土裡。
良久之後,姆媽才緩緩地開口,灰白的嘴脣和背後的牆壁接近一個顏色,“蘇扇,姆媽這輩子對不起你,下輩子吧,投個好胎。”
眼淚終究還是不受阻止地掉了下來,一線連着一線,很快就哽咽不成聲。
嘆了口氣,她又變回了我記憶中的溫柔女人,輕聲地哄着我,“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愛哭?”
胡亂地擦了擦淚痕,我臉上漲得通紅,抽噎着說,“你不是和我斷絕關係了,爲什麼這時候還要來找我,你心裡就沒有一點過意不去嗎?”
明明,人已經是風前燈火,我是想好好對她說說話,可是一張口,那些委屈還是猶如刀子一樣射了出來。
也許是愛之深,所以才恨之久,失去母親的這些年,我都是怎麼過來的?
嘆了口氣,女人艱難地撐坐起來,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了光裸的下身,上面全都是一塊一塊的腐爛膿瘡,兩腿間鬆垮的皮肉被深黃的膿汁黏在一起,竟是撕都撕不開。
“什麼味道,這麼臭!”
後面有
人大聲嚷嚷,嫌棄地往牆角看來,姆媽只是默默地扯上被子,一如個木頭人一樣無悲無喜。
在被角里東摸西摸,她拿出一卷錢,遞到我手上。
“這是我最後一點積蓄,你交給小偉,和他說我賺了大錢就回去,讓他安心跟着你。”乾枯的手指捏着我的手,她猶不放心地叮囑,兩隻眼睛望得深深,“扇子,我這輩子欠你的最多,那麼……就欠你到底吧。”
顫抖着,慢慢地捏住她的手,我捏住那一點指尖,忽然力氣一大,恨不得捏斷它們。
爲什麼,你爲什麼只對我這麼狠心?
任由我捏着,姆媽拍了拍我的頭頂,一句話將我差點墜入冰窟,連呼吸都凍結了,“你早該這樣恨我了……扇子,六年前你爸爸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該這樣恨我。”
動作一僵,我不敢置信地緩緩擡起頭,脖子扭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你說什麼?”
她很平靜,說,“六年前,你和那個男生逃跑之後,你爸爸派人找過你。”
腦袋裡的記憶瘋狂回溯,幾年前的記憶一片一片地快速閃過,我拼了命抓住一處,頓時神魂俱裂。
我抖動着嘴脣,整個人的表情幾欲瘋癲,“你是說,當初在醫院的時候?”
嘉仇被抓,章建鬆住院,我和姆媽彼此對峙的時候,她那樣飽含深意地說過。
“蘇扇,你會後悔的。”
她竟然毫無波動地點點頭,“對,如果你當時答應贍養小偉,我就會告訴你了。但是你鐵了心要拋下我們,我當然不肯讓你離開。”
無力地墜下腕子,我鬆開了那幾隻手指,連握緊拳頭的力氣都沒有。
垂着頭,我低低地問了一聲,“他是不是姓宋?”
“對,你怎麼知道?”
古怪地笑起來,我越笑越大聲,就像宿醉的人一樣,笑得涕泗橫流。
是啊,我後悔了,我怎麼會不後悔?她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改變了多少人和事情,讓我竟變成了如斯境地。如果提前知道,那當日我一定會跪着磕頭,用盡一切去求她!
慢慢地捏緊紙幣,我砸到了她身上,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背後,我聽到她追上來的嘈雜步伐,還有那句尖銳的啼聲。
“蘇扇,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別活成我這樣!”
一句心肝中嘔出的血淚,不知是要說給我,還是說給自己的。
當天晚上,姆媽就去了。
給她擦身的時候,殯儀館的人都不肯幹。太髒了,太臭了,尤其是下身都糜爛成了一堆碎肉,混雜着排泄物。這種樣子,她竟然還撐了好幾天,直到見過我才離開。
她這一生,都是在男人的身下活着,所以當屬於男人的地方爛了,她也死了。
簽下了火化單,我將她送了進去,出來的時候,只剩下一盒骨灰而已。
蘇家已經忘了這個女兒,章家更是早早斷了關係,最後,我將她埋在了一座小山的最高處。
站在那裡眺望,可以看見遠方的大海。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澎湃着永不停歇的巨浪。
它永遠生機盎然地活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