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昏昏,那雙眼狹成一線,重傷之下仍舊眸光凜凜,沉靜中帶着不可輕侮的倔強。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道盡途窮時而身不屈。
高昶雖說恨得牙癢癢,卻也不禁暗暗佩服這副傲骨,倘若沒有她,也沒有此番過節的話,這人倒是可以留在身邊用用。
當然,現下自是全然不同了。
望着眼前那身血痕斑斑的皮、肉,他心頭升起一陣快意之感,呵聲冷笑道:“朕只是好奇,這些個東廠奴婢整治起自家督主來是何等光景,現下瞧着,這般腌臢地方果然與你相配的緊。”
徐少卿撇撇脣:“陛下大概還未稱心,想着再叫臣多吃些苦頭。”
這牢中的氣味着實有些難忍,高昶擡手扇了扇,掩鼻望他一笑:“那是自然,就這般要了你的狗命,也未免太過便宜,朕這裡的確有幾句話,待說完了再送你上路不遲。”
“嘿,陛下不即刻下旨殺臣,恐怕不光是有話要說吧?”
“什麼?”高昶聞言,凜眉一愕。
徐少卿卻是不緊不慢,輕咳兩聲,吁了口氣,這才道:“陛下顧念着公主,不敢對臣動手,不是麼?”
高昶臉色一沉,目光中殺意陡盛。
“呵,笑話,朕想殺你這奴婢便如捏死螻蟻一般,顧念皇妹做什麼?”
“倘若公主以死相逼,陛下仍是這般篤定麼?”
“……”
此言一出,高昶登時語塞,顯是被他說中了。
他脣角抖動,冷沉沉地瞪着對方,隔了半晌才強壓怒氣道:“莫要自作聰明,朕就算將你碎屍萬段,諒皇妹也不會知曉。”
徐少卿“呵”的一笑,隨即眉間微蹙,像是牽動了傷口,低聲哼了哼,又道:“這恐怕便是陛下一廂情願了,公主若是見不到臣的面,只怕是什麼也不會信的……”
話音未落,高昶突然五指箕張,探手過去,迅捷無倫地扼住了他的喉頸。
“閹賊,你這等狗一般的東西,居然敢謀奪朕的皇妹,壞她清譽,令我國朝蒙羞,還敢當面頂撞朕!”
高昶嘶聲低吼着,手上加力,五指陷入皮肉,見對方口脣微微張合,像要說話,但只發出些“呃,呃”聲,面上肌肉抽搐,眸光中卻仍不見半點示弱之色。
他怒氣衝頂,雙目逼視着對方,手竟不自禁地抖了起來,知道只須掌中勁力一吐,便可要了此人的性命,但念起她的話,心頭終究還是怕得厲害,鼻中沉沉地哼了一聲,撤了勁力,倏地收手退了開去。
“進來也有兩日了,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朕是如何悉穿你的這番苦心孤詣的詭計麼?”靜默了片刻,高昶忽然問。
徐少卿像是有些脫力,低聲喘息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此是臣自認籌劃周詳,做得也極其隱秘,所以……這暗中密告之人是誰,也並不難猜。”
說着,目光斜移,落在高昶旁邊那人身上。
不必多問,他所說的便是這同來之人,自他們進來那刻起,徐少卿便已在留心,見那人身形乾瘦,微躬着背,雖然面目隱在兜帽之下,仍覺似有些眼熟,只是沒有十成把握確定。
就聽高昶冷然笑道:“一個奴婢家做到你這般心性也算難得,罷了,便留你們在此敘舊,朕先走了。”
言罷,將罩帽重又兜裹起來,袍袖一拂,轉身快步而去。
那同來的人也朝向牢門方向,抱拳打躬,直待那身影瞧不見了,才收了禮數,轉回身來。
“既然敢來,還遮遮掩掩的作甚?摘了這身行頭也好說話。”
徐少卿嘴上說得輕描淡寫,眸光卻如利劍般刺向對方。
那人仍舊微躬着身,像是生就這副傴僂樣兒,雙手慢慢向上擡,捏着裡子將罩帽向後撩,同時緩緩擡起頭來。
下頜、口鼻、眼眉……轉眼間便見了真章。
那略帶稚氣的臉上一派陰鶩,嘻嘻笑道:“乾爹慢些說,莫牽動了傷處。”
徐少卿慘白的臉上抽了抽。
這副笑容幾年來不知見過多少次,卻從沒像今天這般惹人注意,竟有種悚然之感。
想自己堂堂的司禮監秉筆,又掌着東廠大權,十餘年來在宮中摸爬滾打,也算得上閱人無數,自認不曾在識人上走過眼,沒曾想到頭來居然在自己乾兒子身上栽了跟頭。
想想自己與焦芳,他不由一聲輕嘆,或許這便是命數使然。
他苦笑一下,冷冷道:“陛下許了你什麼好處?不妨說來聽聽,替了我的職役,只怕不能吧?”
馮正聽他語帶譏諷,卻面不改色,仍舊是一副陰測測的笑容,拱手道:“乾爹猜得不錯,兒子這點斤兩怎能與乾爹相提並論,不過被陛下欽點,入司禮監做個末位秉筆,日常陪侍聖駕左右罷了。”
這話說得謙遜,實則卻滿是炫耀之意。
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便能入司禮監坐上秉筆的位子,又成了天子近侍,這等位分榮耀也算曠古爍今。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遙想自己當他這般年紀時,尚在宮苑屋檐下端掃遞送,苦苦地熬着資歷,似他這樣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不過伴君如伴虎,何況當今天子不是顯德帝高旭,而是天承帝高昶。
這人,會有那般好相與麼?
他並不說破,點點頭道:“不錯,如此倒也算成全了你,日後得了聖心,老祖宗和我們這些人便都可以作古了。”
馮正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笑,隨即又正色躬身道:“乾爹這般說,倒叫兒子惶恐了。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規矩也是陛下定的規矩,老祖宗和乾爹日常教導兒子要盡忠主子,恪守本分,兒子時刻謹記,不敢有忘。”
他說着向前兩步,湊到近前,脣角歪斜着笑道:“兒子知道乾爹此刻恨不得將兒子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只是……忠孝不能兩全,自古都是這個理兒,在朝廷大義面前,萬萬猶豫不得,乾爹從前不也是這般說麼?兒子謹遵教訓,說起來也算是盡了孝道。”
徐少卿靜靜地聽他說完,輕輕一嘆,淡然道:“說得好,既然如此,你我緣分已盡,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你去吧。”
“乾爹放心,你老人家做成的事,兒子會盡力守着,沒做成的事,兒子會竭盡所能,替乾爹完成心願。以後乾爹泉下有知,也必感欣慰,嘿嘿……”
伴着那陰測測的笑聲,馮正緩緩將兜帽罩起,遮住頭臉,卻步後退,轉身走出牢門,如鬼魅般消失在幽暗的巷中。
……
夜暮沉沉,朔風呼嘯。
轉眼便是好大一場雪。
今日是除夕,轉天便是元日。
因在國喪期間,不得娛樂,少了鞭花禮炮,歡聲笑語,偌大的永安城一片蕭瑟,全然瞧不出個辭舊迎新的喜慶樣子。
黃瓦朱牆之內也是這般,日頭沒下檐角後,便陷入了沉寂。
景陽宮的寢殿今晚多盞了幾盞燈燭,一重一重的,卻仍舊照不出個暖意。
兩名宮人擡着放滿菜餚的小案來到榻前擱了,其中一人輕撩着羅帳,對裡面低聲道:“請公主用膳。”
衾被中,那柔弱的身影面向榻內側臥着,卻沒半點反應,也不知是睡了,還是根本不願理會。
那宮人微微皺眉,擡眼向同伴看了看。
另外那人也是面露難色,抿脣輕嘆,硬着頭皮又道:“今日是除夕,陛下特意吩咐備了全素的宮宴,公主多少吃一些,奴婢們也好向陛下覆命。”
等了半晌,見榻上的人仍是不應,兩人急了起來,雙雙跪倒在地,求道:“公主開恩,千萬吃一些,若是再不用膳,奴婢們便連這年也過不去了,求公主開恩救命!”
高曖背心動了動,稍嫌吃力地轉過身來,瞥了一眼那小案上的菜餚,便淡然道:“放在這裡吧,你們回去稟告陛下,若想要我用膳,便請他親自來,我還有話說。”
那兩名宮人面面相覷,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公主兩日來不肯用膳,陛下發了盛怒,她們兩個已是死罪難逃,哪敢再去說這等話,豈不是催着去見閻王麼?
當下只是哭泣求懇,死活不敢答應,更不敢起身。
高曖心知這事對她們兩個奴婢而言,確是有些爲難,可這兩日一直被幽閉在這寢宮之內,自己出不去,誰也見不得,就連翠兒也不知去了哪裡,更不知他現下究竟怎樣了,除了絕食引出高昶之外,還有別的法子麼?
她自來不是個心富智計的人,這時候便更拿不出什麼主意,思來想去,唯有這般做,興許還有些指望。
只是這般硬起心腸未免有些忐忑,看了看那跪着的兩人,咬牙道:“不必說了,現下我是不會吃的,你們就照這話去覆命,不用害怕,陛下知道是我說的,絕不會遷怒你們,快起來,去吧。”
兩名宮人知道再哭也無用,只得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沮着臉正要退下去,就聽外頭腳步聲響,殿門隨即被推開,那一襲赭黃團龍袍,腰繫白綾的高大身影便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名內侍。
高曖不料他竟突然自己來了,驚訝之餘,便將頭撇向一邊,不去瞧他。
高昶腳下不停,闊步來到近前,朝那小案上的杯盤碗盞掃了一眼,鐵青的臉色登時又沉了幾分。
“把這兩個奴婢拉下去,着實打。”
“遵旨。”
幾名內侍應了聲,上前便拉。
兩個宮人嚇得面如土色,身子軟垂在地,掙扎哭喊,已不成了樣子。
高曖咬着脣,實在聽不下去,驀地回過頭來,顰眉道:“是我自己不願吃,卻要打她們做什麼?還要再多傷幾條人命麼?”
高昶見她開口說話,心頭一喜,面色也稍稍緩和了下來,何況又是除夕之夜,圖個吉利,也不願與兩個當真,當下朝身後揮了揮手。
幾名內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扶了那兩個宮人起身,便一起退出殿外。
沒了聲氣,這殿內愈發靜得怕人。
他見她面色蒼白,眼窩微陷,才只兩天的工夫,人似已消瘦了許多,不禁又是氣惱又是憐惜。
嘆了口氣,拿了張椅子放在榻邊,端起那碗,夾了幾樣菜蔬布好,便連着筷子一起遞到她面前,溫聲道:“雖說今年不得大宴,這膳還總是要用,莫要任性了,快吃吧。”
高曖卻不去接,沉着眼問:“他在哪裡?”
開口便是這句話,高昶雖說早已想到,仍不禁火氣上躥,但看她那憔悴的樣子,卻又有些不忍,只得強壓怒氣,微笑着又把碗筷向前送了送:“莫提別的,你先把飯菜吃了,萬事都好商量。”
“那我求你一件事……你放他一條生路,我便由着你留在這裡。”
高曖擡起頭來,紅腫的眼眶中沁着血絲,已沒了往昔的神采,但卻充滿了渴求。
他心中愈發不悅,端着碗筷的手也沉了下去。
“這事已驚動了朝堂,那廝矯詔欺君,意圖挾持你外逃,冒犯大行皇后晏駕,此前還假傳聖旨,將你私藏在自家府邸中,這些全是死罪,今日早朝,羣臣都在上書彈劾,朕便是有心赦他,也擡不過天理國法……”
“莫要說這些,我不愛聽。”
話還未完,便被出言打斷,跟着便聽她又道:“朝堂上的事我是不懂的,別人怎麼說,也懶得去管,我只知道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你說叫他活,他便能活。求你……放他一條生路,以後也莫要再爲難他,只須我親眼見他離了京城,便真的一心一意留在這裡,從此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