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泠回頭,看到向她走來的沈宴。她往後站了一步,雪白長裙裹着纖娜身段,胸脯飽、滿,腰肢細直。她靠在門上,本應風姿動人,但因爲手中累贅的花盆,還有堂上穿過的風,碎髮拂面,雙肩顫下,顯得幾分蕭索。
沈宴經過她身旁,在劉泠完全沒察覺的情況下,從她手中接過了花盆,回身進屋。他面容冷峻,眼皮不動,除了這個動作外,劉泠根本看不出他有釋放善心的意思。但沈宴恰恰對她釋放了好意——且是在經過了昨晚那種情況下。
“那個小孩送的,”跟在沈宴身後,劉泠忽然想跟他說點什麼,“我昨天在街上碰見他,他許是做了什麼壞事,花光了身上錢,怕家中人責怪,就走了歪路,想射箭套些好物回去賣乖。但是攤主使詐,他輸得一塌糊塗。我無意碰到他,就順口提點了他。他剛纔送花來謝我。”
“這些都正常,”沈宴看她的目光,是真切的不解,“可你爲什麼要幫他?”不僅幫,還把自己置於千夫所指的境界。昨天初見,劉泠在街頭被衆人嘲諷;而那個她幫忙的小孩,卻膽怯地溜出了人羣。若非今日小孩出現,被沈宴看到,劉泠恐怕永遠不會說出來這件事——他將一直誤會她在街上射箭,純粹是自己出風頭的緣故。
劉泠側眼,漫不經心,“大概被豬油蒙了心。”
“你總是這樣?”青年語氣僵硬。
劉泠沒有聽出,“哪樣?”
“毫無準備,便釋放愛心;猝不及防,就被人冤枉。然後一聲不吭,承受所有斥責和不理解,一點也沒有解釋的打算。”沈宴冷冷看着她,“人逃遁,你無所謂;人感激,你還是無所謂。你一直這樣嗎?是誰教你變得這樣?”
劉泠對上沈宴的眼睛,他眼中神情複雜,帶着壓抑和欲語還休,甚至包括幾分惱怒。爲什麼而惱怒?她嗎?她讓沈宴生氣了?當沈宴用這種目光看着她,狼狽涌上心頭,傷疤被硬生生扯開。那鮮血淋淋,灑下無數,抽痛感陣陣。
劉泠眼睛驟然疏冷,“閉嘴。”
她指甲掐肉,用手上流出的血,替換心頭那血,才勉強控制住自己胸臆中飛起的暴虐情緒,“關你什麼事。”
“關你什麼事”和“關我什麼事”是世上最無情的兩句話。所有的瓜葛,都可以由此區分開來。感情的冷暖,也從中窺得一二。如果你和我沒什麼關係,就不要管我的事,我也不樂意你給指手畫腳。
劉泠當着沈宴的面,無情地關上了房門,沒有一絲與他分擔的意思。而沈宴本來也不在乎——他並不喜歡揭人瘡疤,當日發現劉泠有輕生念頭,沈宴尚且沒有激動地去質問劉泠;眼下這點兒事,又哪裡值得他開口?
事有反常,不過是情非得已。
第二日再去敲劉泠的房門,長樂郡主的臉色依然很難看。沈宴無所謂,讓她伸手,給她腕上戴上一隻碧綠游龍鐲。綠色婉光照眼,劉泠怔了怔後,驚喜擡眸,“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劉泠浮想聯翩,心中暗笑——沈大人真是一個驕矜過度的人。明明是送鐲子給她道歉,還壓根不提昨天的事。他的心這麼向着她,她自然捨不得爲難沈大人。
“……”在她亮晶晶直勾勾的眼神下,沈宴把那句“送你”嚥下,淡定改口,“只是暫時借你,記得還。”
“……”她還是應該想想怎麼爲難沈宴!
玉鐲當然不是劉泠想的那樣,沈宴送她,是想給她身上留個最後保單。長樂郡主不食人間煙火,昨天見面時,沈宴就已經注意到,她身上乾乾淨淨的,耳墜手鍊一概全無,大約是換了錢去討生活。只她高高在上,不會計較,恐怕被人騙了錢也不在意。沈宴已經爲她備好了馬車,也準備了金銀之物,爲防萬一,他還給她準備了一隻鐲子。並特意告知劉泠價格:鐲子可抵普通百姓一年的生活用度,你若身無分文,拿去換錢就是。
劉泠皺起了眉,“什麼意思?你不護送我回去?”
“嗯。”沈宴言簡意賅。
劉泠疑惑,“我們廣平王府的人,現在跟錦衣衛一起嗎?”
“嗯。”
“我現在是要去跟我的人手匯合嗎?”
“嗯。”
“沈大人是不是也要去找錦衣衛?”
“嗯。”
“那……其實我們是同一個方向?”
“嗯。”
“嗯嗯嗯,你只會應牀嗎?!”劉泠的脾氣從來稱不上多好,“既然同一個方向,同一個目的地,你爲什麼不跟我一起走?”
“我們不同路。”
“哪裡不同?”
“郡主走官道,”沈宴語氣不緊不慢,“我走山路。”
“……”劉泠無言以對。
好想揍他!
可她打不過沈宴。
劉泠深吸口氣,讓自己強露出一抹僵冷的笑,“山中空氣清新,環境幽靜,沈大人武功又這麼高,我很期待和沈大人同行。”
劉泠不光這麼說,還以雷厲風行的速度,驅逐了馬車和車伕。在沈宴面前,她輕笑着把包袱一丟,拍拍手,示意自己什麼都做得出來。
沈宴費解地看着她,他眼睛裡寫着“你的病無可救藥”幾個大字,說出來的話倒還挺客氣,“郡主,風餐露宿不適合你。”
但不管適不適合,劉泠都決定跟隨沈宴。當劉泠死纏爛打的手段使出來時,沈宴真是對她毫無辦法。他總不能把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真的丟下不管吧?那不是他沈宴的作風。
他繃着臉,拖着這個累贅一起走。
當天入了山林,沈宴帶路,劉泠跟隨。劉泠是真正的天之貴女,這樣的路,恐怕她自己從沒走過。日頭暴烈,山路崎嶇,路途陡險。沈宴多少次回頭,看到劉泠站在枯黃落葉堆,衣裙上沾草屑,面容自有細汗。
金燦日光照着她玉面,他一回頭,恰時風拂髮絲,橫掠少女面頰、眼眸。沈宴不禁伸手,劉泠冷淡的面容軟化,望着他的目光如星河萬千。身後野花遍開,她站在山木花間,爛漫燦然。
“沈大人……”劉泠的語氣拖得意味深長。
“別自作多情,”沈宴淡道,“你發上有蟲子,我給你取下來。”
“……我不信。”
沈宴攤手,把一條可怕的蟲子示人,換得劉泠面色煞白,被他和蟲子驚得連連後退,惡狠狠瞪着他。過了好久,她脣角微翹。
“沈大人,我累了,你能抱我走嗎?”
“……”
“不能抱?背也行啊。”
“……”
“這也不行?你看,我手都受傷了。”
沈宴無語地看着她向他伸出的纖長玉手,骨肉勻稱,修長優雅,一絲傷痕也沒有。他忍了忍,擡頭看天,“太陽落山了,可以休息一晚,明天再動身。”
劉泠不解,“不是說山林過夜很危險嗎?爲什麼要休息?”
當然是因爲依照劉泠的狀態,趕路會得不償失。
“山林過夜自有與衆不同的美,常人難知。”
劉泠生了興趣,“沈大人能指給我看嗎?”
沈宴俯眼,對上她映在金色光芒裡乾淨剔透的眸光。少女專一地望着他,像把整個世界都寄託在他這裡。信賴,期待,堅定不移。
沈宴將目光移向天空時,心跳才平緩了些。他道,“好。”
“怎麼看?”劉泠問。
“等。”
那就跟沈大人一起等吧——
遠岫孤峰,清霜已醉。不知名的花草漫山遍野,更有植被筋骨嶙峋,霧淞包裹。乃是千年之袨色,萬載之蒼姿。火紅的太陽像一輪火焰,向蜿蜒的林中跌落。沈宴拉着她的手,指給她看,碰觸紅日的輪廓。飛鳥被驚起,從林濤中向空中飛起。
劉泠一驚,向後退步,撞入沈宴懷中,並稱不上溫暖,卻很安全。
天邊被映得火紅,暗從中滋生。沈宴慢條斯理地告訴她,等天完全黑下去,大概要多久。
“這些樹和鳥……”
“你要‘一一’講給我聽?”
“嗯,”沈宴稍頓,斜看她緊盯他的發熱眼睛,“別想有的沒的。”
“……哼。”
雪松、楓楊、蘇鐵、柳杉、千頭柏……
雪雁、灰鶴、倉鴞、小鴇、山鷓鴣……
他的聲音低緩,擡手,在虛空中,隔着或遠或近的距離,指給她看。她在他的聲音中,沉迷其中,去領略大自然所賦予的無與倫比的美。在他的講述中,最後一道陽光褪去,幽蘭色的光芒籠罩羣山,四野混沌,蒼莽羣峰如投懷抱。
劉泠不自覺地望向沈宴。他站在山石上,飛鳥從他腳下的山木中騰空飛起。青年在光影中,眼睛沉默,鼻樑高挺。四周景物全都模糊,只有他最清晰。
他最好看,這是真的。
世界如此安靜,沒有言語能形容劉泠此刻的歡喜和澀然。
遠處暗下的林木中,數位黑影從中閃身而出,向沈宴撲去——
劉泠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