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泠和嶽翎,是不可能和平共處的。沈宴一早有預感,離開前提醒留守的錦衣衛,注意郡主那邊的情況。果然沈宴一走,劉泠無聊之下,就開始百般使喚嶽翎,故意找麻煩。她這樣的人,天生習慣做壞人,欺負人的手段順手又囂張,擺明了看準嶽翎拿自己沒辦法。
在錦衣衛的調解下,嶽翎被派去小廟後邊生火煮飯,錦衣衛希望這樣能隔開長樂郡主和嶽姑娘兩人。但劉泠不動,她的侍女自會狐假虎威,嶽翎連個煮飯丫頭都沒有。
爲保證安全,本應該確保衆人都呆在廟中。但嶽翎求道,“幾位大哥,我不走遠,就是去找些野山菜之類的好下鍋,我不會出事的,讓我出去吧!”
她用楚楚動人的眼神盯着男人看,很難不讓男人心軟。嶽姑娘有什麼錯呢?錦衣衛大部分人只隱約猜到她和郡主之間的不對付,具體如何,卻不清楚。單單覺得郡主已是那般高貴,卻還欺負一個年輕姑娘,實在不應該。
所以嶽翎爲躲避郡主的責罰,逃出了寺。
而她很快回來,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反帶了許多衣着破爛的百姓,稱是江淮一帶發大水,田舍被淹,十來人一路逃難而來。
衆錦衣衛安排嶽翎帶着諸人去後廟找些吃食,填填肚子。
在後方臨時搭建的小廚房內,衆人亂糟糟的,在錦衣衛的安排下分食,而嶽翎,望着竹籠中關着的小豬,目光閃爍,望了許久。
“這麼多人!”一大羣乞丐一樣的人物涌進來,郡主那邊當然不是眼瞎,派侍女來問。幾女皺眉,站在門檻邊,看到裡面亂哄哄的場面,就不想往裡走了。
嶽翎秀眉一揚,垂着肩過去,正好站在兩個錦衣衛旁邊,低聲對靈犀靈璧二女道,“幾位姐姐,他們是難民,若不是我,可能就堅持不下去,快餓死啦。幾位錦衣衛大哥已經發了他們的乾糧去救人,郡主那裡可以……”
靈犀點了點頭,“我去跟郡主說一聲。”便和幾女退了出去。
一錦衣衛站在門口,望着土金色菩薩下端坐的冷麪少女,撇了撇嘴,“我看問也白問,郡主看着就那麼不好相處,怎麼會救人?”
嶽翎始終低着眼,細聲,“幾位大哥不要這樣說,郡主跟咱們不一樣的。”
她這話,實在說得太妙。眼看幾位錦衣衛被自己挑得對劉泠看不順眼,她才滿意走開,攙扶起一位沒搶到糧食的大叔,指了指那個竹籠,臉上驚喜表情不似作僞,“大叔你看!那裡有頭小豬喂!大叔你們肯定好久沒吃肉了吧……”
……種種造成的後果,便是沈宴等人回來時看到的一幕。
劉泠手舉火棍,指着癱跪在地、只知道垂淚的嶽翎,再一一指着那些分食她的小豬的人,聲調一節冷過一節,“誰也不許吃!那是我的!是沈宴給我的!”
嶽翎眼角餘光看到了從黑夜中走來的沈宴等人,突而一改之前的怯懦,撲上去抱住劉泠的腿。劉泠手臂一揮,火舌差點飛進嶽翎的眼睛,駭得劉泠臉色蒼白地退一步。嶽翎卻仿若未覺,哭道,“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那是沈大人……但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並不知情!豬已經被烤了,郡主你便救大家一命……”
“不行!”劉泠不爲所動,“都給我放下,我可以給其他……”
嶽翎帶着哭腔的聲音打斷她的話,“郡主,就因爲一頭豬,你要這麼多人的命嗎?!”
一羣難民原本在郡主的威壓下瑟瑟發抖,嶽翎的表現和話語,讓他們生了對劉泠的不滿,和對嶽姑娘的同情。衆人不滿的聲音都很小,混在一起,紛亂如蠅語。
劉泠看向嶽翎的眼神,冷刺譏嘲。她那點手段心思,劉泠全都知道,只是不屑計較。這麼多人怪她,她也依然不放下手中的火棍,立場絕不動搖。劉泠冷聲,“嶽翎,其他人我可以饒,你,我卻不饒。”
她手中的火燒向嶽翎的臉,帶着那股絕然和肅殺,一眼無底,讓嶽翎驚駭。
“啊!救命!沈大人救命……”在生死麪前,嶽翎一哆嗦,驚怕求饒。
火捲上姑娘的髮絲,再一寸便要燒上那個顫抖的姑娘的面頰,突有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伸出,附在了劉泠手上,止住了她的下一步。再是勁風打出,嶽翎不受控制地翻倒在地,在土中狼狽地滾了幾圈,好容易撲滅了髮絲上的那點火。
她擡起頭時,灰頭土面,憔悴又悽慘,再不敢與劉泠對視。
因這番變故,廟中難民也都駭得住口,一聲不敢出,萬萬想不到,這位郡主,真的可以說殺人就殺人。
“放開我……”劉泠回頭瞪視沈宴。在她手被握住的時候,她就知道是他。除了他,沒人敢觸她黴頭。她雙眸因憤怒而大亮,全身禁不住微微發顫。她看向他的眼神更是氣怒失望。
“我必須。”沈宴答。
他手一使力,便奪去了她手中的火棍。
劉泠看着他,眼神一寸寸發寒。
他發佈命令,分糧食給難民,派人帶嶽翎下去。等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後,他纔回頭,看向她,“嶽姑娘已受教訓,你之後還可以繼續教訓她。但現在,你情緒不穩,容易做下錯事,不要繼續了。”
“她奪走了我的東西!”劉泠眼圈微紅,“你爲什麼幫她?”恨聲,“你怎麼可以幫她?!”
“我不幫她,我幫的是你。你……我會給你更好的。”
……次日一天,因爲難民,沈宴修改了路線。
劉泠一天都沒跟任何人說話,沈宴看過她幾次,她情緒平穩了些,看起來不生氣了,卻還是不想理他。沈宴鬆口氣,只要她情緒安好,不受刺激,那一切都好說。
他怕她想不開。
當時羅凡去救她,發現的秘密,沈宴從來沒忘記過。
到晚上在野外紮營住宿,劉泠依然沒有開口。她一個人靜默地待着,看所有人忙碌。下人詢問她的意見,她也不說話。衆侍女倒比較淡定,因他們家郡主本就任性又怪癖,經常這樣,過兩天她就自己想開了,你這時候去招惹她,反而會把自己推向深淵。
夜漸深,衆人都入了營帳去睡。沈宴看劉泠那邊的火熄了,才和屬下走開,去別地巡邏。安排好了大家的守夜任務,他選了一處能第一時間看到劉泠營帳的地方安坐。
快子夜的時候,沈宴聽到動靜。他看到屬於劉泠的那個帳篷,開了一道口。過了片刻,白衣小姑娘從中彎身而出。她站在蒼野茫茫的土地上,轉眼四看,一個人也沒看到,就平靜地靠着帳篷坐下。不再是那副標準的貴女坐姿,而是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
長髮像是黑色的雲,和長夜混成一色,包裹着她。輕而薄的白衣色澤柔和,籠着她纖瘦身形,好像有隱約白光圍着她一樣。靜謐的風光中,她的眉眼婉約了些,卻還是冷的。那種冷,刻骨一樣,只有在這樣的夜中,才能看到有多深入骨髓。
沈宴在一片混沌中,沉靜地看着劉泠。他看到她的孤獨和自我保護,只有長夜漫漫,才能稍微自療。
她高聲道,“那是沈宴給我的!那是我的!”
她質問他,“你敢攔我!”
她很委屈,“你怎麼可以幫她?!”
沈宴閉了閉眼,氣息有些不穩。他又猛地睜開眼,目中若有實質,發着灼熱的火光,再次看向劉泠。
劉泠正平靜地享受獨屬於自己的寧夜,倏聽到腳步聲,看到卷着夜風,沈宴向她走來。
“沈宴!”詫異中,她被拉了起來,跟上他的腳步,“你幹嘛?”
“我給你更好的。”他嫌她太慢,乾脆抱起她,攜風而起,萬物盡甩其後。
“更好的是什麼?”他飛的太突然,劉泠本能摟住他脖頸,吸了口空氣,“你的心?”
“那是最好的。”
“……大言不愧,我很稀罕嗎?”劉泠不屑。
“你看着。”
他們站在一大片平地上,劉泠被放下,她不知道這是哪裡,她只是目光跟隨沈宴,向他看去。他臨界一步是深淵,頭頂是萬里星光。風吹衣袂,他仰着臉,向半空中伸出手,穩重而有力。
他的手指着萬里星火,一點點移動。
在他的手下,一點點,一道道,一片片,黯淡無光的星,漸次點亮,連成海洋。那些星,在他手中亮起,好像一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空中。
他的手指有魔力,他把星空送給她,好像也在把一整個世界投懷給她。
劉泠屏息,盯着沈宴——
她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一定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