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確不是羅茜。”
沉默良久,米爾頓開口。
“她——”
“等一下,你是巫妖米爾頓嗎?”海涅打斷了對方。
他狐疑道:“我怎麼記得剛來時,閣下穿的是黑白兩色的長袍,不是這件灰袍子?”
他剛纔就有這個懷疑。
阿爾法說對方是憑空出現的,他的感覺也是如此。
六級boss再強,也不可能毫無痕跡地出來吧?
這簡直像管理員模式似的。
如果他真這麼吊,還費這事幹嘛。
另外,這個米爾頓也平靜的過了頭。
之前的那位雖說在撕破臉皮前看着也像個人,可他的情緒終究寫在臉上。
傲慢、自大、神秘。
而眼前這個更像是一根木頭,一塊石頭,怎麼看都不像人。
“我是他,但不完全是。”
米爾頓緩緩開口道:“你說的那名巫妖在剛纔的戰鬥中被暗影意志侵入精神,因爲他的身體內蘊含着聖光與暗影兩種能量,二者的平衡被打破了,暗影意志正在想辦法清除‘自己’體內的聖光,一時半會他恐怕醒不過來。”
頓了頓,他面無表情地開了個玩笑。
“你如果想跑的話,可以趁現在。”
海涅輕笑:“哈……”
開什麼玩笑!
今天說什麼也要把這瓜吃完整了,不然回去覺都睡不好!
“那閣下是什麼?”海涅又問。
米爾頓扯了扯嘴角:“如果是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也許未必能說清楚,但你就不同了……你身上有我的兄弟們的氣息,你們現在就坐在我的身體中,這樣說你可以理解嗎?”
奎爾庫斯!?
海涅一瞬間便明白過來。
之前所見的種種疑竇全部解開,好奇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但隨之孕育出了更強烈的好奇!
“所以,你也是悼亡之木的一部分?伱是奎爾庫斯的兄弟?”他問。
米爾頓點點頭:“是的。”
在場的人無不震驚!
安德烈:“難道是……悼木城的那棵祖木?”
米爾頓繼續點頭:“是她的四分之一。”
安德烈嘖嘖稱奇。
可隨即他又看向海涅,心裡直犯嘀咕。
他怎麼也知道?
儘管知道海涅在麥卡拉山區做出了一些成績,但這次接觸下來,他發現自己還是知道的太少了。
海涅沒理會這老頭,繼續問:
“可你爲什麼又是米爾頓?你是什麼時候來到北地的,又爲什麼知道奎爾庫斯?”
米爾頓思考這個問題用了不少時間。
這本來會讓人不耐煩,但在知道他是一棵樹之後,這就很合理了。
“我不記得自己的誕生,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他緩緩道:“記憶本該隨着成長在我的身體中刻下痕跡,但自從離開故土,來到這陌生的、漆黑的、始終被湮滅籠罩的土壤之中,我的許多記憶都被暗影侵蝕了。它們發了瘋般想將我同化,爲了抵禦這些東西,我幾乎遺忘了過往的全部。”
海涅陷入思索。
奎爾庫斯是悼亡之木的四分之一段根系,當年被嘆息之風家族帶去了黃金之民的國度。
他這裡有一份奎爾庫斯的完整記憶,可惜量太大了,到今天都沒看完。
不過根據他的“量子速讀法”,這部分記憶的開端也沒有盧庫平原之行,它是從“腐心沼澤”開始的。
也就是說,經歷了被帶走-重返森林-二度逃離-紮根沼澤後,奎爾庫斯纔開始“記事”,才帶着一羣小傢伙踏上逃亡低語森林的旅途。
這其中沒有眼前“這棵樹”的蹤跡,所以說它比奎爾庫斯離開的晚。
不過二者的相似點在於,在離開精靈的國度,前往“聖光”或“暗影”的國度之後,就各自斷片了。
這顯然是拜當地能量中的意志所賜。
比起枯萎,聖光和暗影纔是真的霸道。
“我明白了,您繼續。”海涅示意道。
…
米爾頓解釋的時候,衛殿鳶放出了一個袖珍問號和一個指向符號,禮貌地飄到海涅面前,手勢指向自己。
海涅心裡好笑,明知故問道:“你……沒聽懂?”
衛殿鳶猛點頭。
於是他便分別給兩人開了小竈。
結果說到一半時,薩總忽然開口:
“倆米爾頓不好記,咱給這兄弟起個名字吧?”
衛殿鳶:“你想叫啥?樹爾頓?”
薩總:“樓爾頓!”
衛殿鳶:“啥?”
薩總:“這棵樹不就是米爾頓+木+女人麼?”
衛殿鳶:“……真不愧是你。”
…
樓爾頓可還行……
海涅給兩人分別私聊時,樓爾頓也開始了新的解釋。
“能量是信息的載體,而能量也會在大氣中流動……對於我們而言,風和泥土是比能量還要快捷的信使。
“那片遙遠的、生病的土地上,奎爾庫斯的故事早已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傳到了四面八方,雖然來到我這裡時已經模糊不清,但我知道它的歸宿。
“更何況,我從你的身上感受到了它的祝福以及最後的託付,這是靠暴力和奴役無法獲得的東西。”
海涅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冥界見到的那棵樹。
對方也自稱是祖木的一部分,並且感受到了奎爾庫斯的“解脫”。“原來如此……”
他點點頭:“話說你們兄弟幾個?如果每人都四分之一的話,那豈不是最多三個?”
樓爾頓愣了幾秒,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這件事。嚴格來說,我能誕生神智,也和米爾頓的到來密切相關。
“不知道多少個日夜交替前的一天,他拖着殘破的身軀來到了這裡。
“那時我的知性已經瀕臨消亡,但他能感知到我的存在,並且成功和我融合。
“按照你們人類的說法,他是我的老師,以及父親。”
海涅愣道:“既然你們融合了,那個會變身羽蛇的米爾頓又是誰?”
“那也是他,或者說那纔是他。”樓爾頓說道。
“他本來快死了,我們融合之後,他的精神幫助我成長,創造了這裡的一切,利用自己的身軀將這裡的能量梳理得井井有條。
“在這裡,你可以看到聖光與暗影生生不息,其中沒有意志的玷污,這就是能量最初的形態。
“等這一切工作完成,他便離開了我,去完成他的願望。”
他看向畫布,眼中雖然平靜,但也流露出一絲感慨。
“關於米爾頓和羅茜,事實就如穆西亞因家的小子說得那樣,他們十分恩愛,私逃也是彼此的承諾,只是那天晚上的事讓故事淪爲了悲劇。
“爲了復活她,他不惜變成巫妖也要前往冥界尋找對方的靈魂,可惜沒有找到。
“於是,他想出了另一種方法來‘復活’她。
“他之前藉助我的身軀梳理這裡的能量,這個過程中剝離了其中蘊含的微弱靈魂,那似乎是無數人的混亂意志。
“現在,他再將它們融合起來,除去其中的雜質,將剩下的部分製作成能夠容納羅茜意識的基底。
“然而羅茜已經死了,他便在亞緹鎮附近尋找了幾百名普通人,向他們講述自己與羅茜的故事,事無鉅細,不斷重複,使之深深印刻在記憶中,最後再剝離他們的意識,將這些融合成‘羅茜’的記憶。
“然後,就有了你所見到的女王。”
聽到這裡,海涅大爲震撼。
吉蒂勒家族的人,果然都是幹大事的!
米爾頓這個音樂大師的元靈親和也絕對不低。
否則他無法與這棵樹瀕臨消散的意識建立聯結,更無法融合。
奎爾庫斯說過,祖木這種古老生物是天生的通靈師。
所以米爾頓與這棵樹融合後也就無師自通,有了足夠的手段貫徹自己的想法。
並且,正是因爲天生極高的元靈親和,米爾頓纔會如此討厭吉蒂勒家族,討厭暗影聖殿。
他甚至會討厭這塊土地。
就像如今離開了麥卡拉山區的海涅一樣。
這無關立場和事情,是天然的討厭。
在麥卡拉以外,靈燼無處不在。
這些漆黑的灰塵在高等級的元靈感知中就是扭曲變形的冰冷屍體。
海涅每每想起那些衝自己吵鬧的幼稚的小傢伙,一股無名的憤怒就會在心底滋生,改變情緒的底色。
長此以往,人不瘋纔怪。
這時,安德烈消化完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故事。
他疑惑道:“所以說,這個彷彿村婦般愚蠢的女人,是那幾百個無辜死去者心中的女王?”
樓爾頓:“是的,他儘可能把羅茜寫成一個完美的女人,儘可能控制那些可憐的人,儘可能讓他們記下故事的每一個細節,但是……”
海涅:“但是每一個聽衆都會基於自身的認知在腦海中重構這個故事。”
樓爾頓點點頭:“是的,基於自身的認知……在他們眼裡,貴族就是這樣,沒有真正的好人,都是騙子。也沒有真正的天才,都是偏執狂、自大狂。更沒有什麼狗屁愛情,無非是交易和虛與委蛇罷了。
“更可怕的是,無論米爾頓怎麼做,欺騙、蠱惑、支配……他的手段都讓恐懼深深烙印在這些人心中。一個恐懼的人,無論聽到怎樣的故事,色彩都是灰暗的。
“他們也許表面上應允、順從,但心底裡根本不會這樣認爲,會用他們自己的觀點來解構這一切。
“於是,米爾頓最終得到了這樣的一個羅茜,一個除了美貌,與真正的羅茜毫無關係的人。”
安德烈默默聽完,臉上不禁浮起憤怒:
“可這不是歪曲了事實嗎?他竟然能允許這樣一個‘怪物’的誕生!?”
樓爾頓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這種情況甚至改變了米爾頓本人,他自己也認爲事情就是這樣……”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海涅,渴望得到一個答案。
海涅嘆了口氣,看向安德烈。
“你很憤怒,對嗎?”
“當然。”
“你是爲了那幾百個無辜者遭受的無妄之災而憤怒嗎?”
“我……”
安德烈愣住了。
海涅繼續道:“當你成爲故事的聽衆時,哪怕早已知道全貌,你的情緒也取決於你的認知——在你看來,起碼眼下,這個偉大構想的成功要比幾百條賤民的人命更值得慶祝,反過來,它的失敗也更讓人憤怒。”
安德烈:“可是這和米爾頓的情況有什麼關係?”
海涅:“因爲他是一個巫妖。活人的靈魂自冥界歸來,也會變得像遊魂一樣扭曲暴戾,他之所以仍能保持平靜,是因爲被龐大的精神力稀釋了。
“但這畢竟是稀釋,而不是淨化。
“所以,當他的‘傑作’——羅茜女王誕生之後,他就從講故事的人變成了聆聽這個二手故事的受衆。
“在這個時候,如果他是一個正常人,那麼就可以與閣下剛纔的表現一樣,對故事的真僞感到憤怒。
“可他不是了。
“現在的他,與那些慘死在他手中的可憐人一樣,是可憐的、扭曲的靈魂。
“他只會爲故事中的自己而憤怒,感到可憐,而不是冷靜下來思考這個故事的真假。
“不是他想要這樣,而是一個巫妖只能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