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市區某高樓樓頂經營了一家安靜的茶館,茶客可以在優雅的露天包廂裡邊品茶邊欣賞中心城的璀璨夜景。
恬靜與繁華結合,有大隱隱於市的禪味,是近期最流行的高端交際場所之一。
霍泉對這個地點非常滿意,親自挑選。
司機將他送抵樓下,他悠然步入電梯,直上38樓。
電梯裡只有他一人,向來挺直腰骨做人的他難得含了含背,輕輕靠到電梯牆邊,低頭翻看手機裡的短信記錄。
從下而上一條一條,邊看邊眯眼笑。有些已經翻過上百遍,完全可以背下來了,可再看時依舊趣味盎然。
這是他最上等的放鬆方式。
“叮”一聲,電梯到了38樓,梯門打開前他收起手機,重新站直腰骨。
服務員機靈地帶路,館內鋪着厚厚的地毯,走路不僅無聲,還像踏在軟浮浮的雲端一樣。
半路,迎面遇見從裡面出來的東澳城平總與張總監。
平總與張總監倆人微愣,緊接着熱情地上前招呼。
霍泉輕飄飄地回以微笑,對他們說的什麼“臨時有事要先走”的措辭漠不在乎。
平叔與張總監並不多言,說走就走,沒敢耽誤半分時間。
來到包廂,服務員替霍泉推開門。
“等等。”他說。
對着門邊的裝飾鏡子理了理頭髮與領帶,審視數秒,他再授意服務員開門。
門緩緩推開,透過漸漸張大的門縫他終於看見了只想看見的人。
程心穿着牛仔長褲與長袖T恤,長髮披肩,背對包廂門口站在落地窗前,身肢纖細,幹練。
聽見動靜,她回頭望過來,臉色冷漠,眼裡毫無熱忱,更別說歡迎的笑容了。與在外面碰見的平總與張總監相比,她不像來求人,像來討債。
這纔是她的本色。
假如平總與張總監在場,她絕對會對他擺出一副恭敬客氣的樣子。虛僞,官方,格式化,一點都不是他樂意見的。
霍泉將服務員支走,脫掉西裝外套,坐到功夫茶桌旁問:“你喝什麼茶?”
程心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看着幾米開外的他說:“我不是來喝茶的。”
“我也不是。”霍泉說。
他姿態閒閒地坐着,側頭看她,嘴角帶笑。也許包廂裡桔黃的燈光作怪,總覺得他的眼神裡有着與他屬性不配的柔和與平易近人,令她感覺奇怪,不習慣也吃不消。
她站着不出聲,他坐着不追問,對視着僵持半晌。
她認輸,給了個答覆:“隨便。”
他說:“無‘隨便’這種茶。”
“……野菊花茉莉加玫瑰蜂蜜薰衣草和桂花。”程心亂說。
他應:“記住了。”
應完捲起襯衫袖子,有模有樣地搗鼓桌面的茶具與各種現成的材料。
程心無語,轉過身望向落地窗外。樓下車龍馬水,交通繁忙,對面的寫字樓每一層都有亮燈的窗戶,誰誰誰在奮力加班。
頭頂是露天的,一片沉黑的夜空被四四方方地框了起來,像私家領地,其它人佔不得。
可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連雲都沒有,明天大概不是晴天。
程心放下視線,注意力回到玻璃窗上。霍泉的倒影在玻璃裡忙着沏茶,她定定看了一會,才發現他沒戴眼鏡,不知道什麼時候摘了放哪裡。
他在錦中時並沒有戴眼鏡,估計上大學後眼睛才長毛病的。他只戴無框眼鏡,說清冷清冷,說儒雅儒雅,很能騙人。
包廂裡安靜,清涼,茶具相碰發出的哐當細聲清脆得如絲竹敲鳴。
“好了,過來喝吧。”一會,霍泉招呼她。
程心走過去,手裡冒出一份牛皮袋文件,遞給他。
文件內容是她與平叔張總監事先商議定的,裡面還夾了一張支票,本打算見霍泉後一起解釋,但他威脅她不準帶其他人,不然他就算到了也會調頭走。她不得不臨時將平叔與張總監遣走,一個人應付他。
霍泉掃了眼牛皮袋,說:“等下給你籤。”
“帶章了嗎?”程心直問。
一個人應付他,她就不行公事模式了,解釋道歉感謝什麼的統統省掉,只說要點。文件裡夾着的支票也被沒收回去。
霍泉:“坐下。”
程心沉着氣,將文件放在桌邊才坐到他對面去。
“專程給你沏的,”霍泉將一杯顏色金黃的熱茶放到她面前,“給我飲完。”
程心低眼看了看,問:“有毒嗎?”
“有。”霍泉說。
她擡眼看他。摘下眼鏡的他模樣有點陌生,眼睛好像深陷了,鼻樑骨更挺了,一張成熟的臉立體分明。
他朝茶杯揚揚下巴,催:“快飲,光榮赴死,我給你蓋國旗。”
程心:“……”
她端起杯喝,茶溫正是她鍾愛的溫度,不燙不溫,熱得恰到好處。不過她沒心情細品,仰頭一杯幹了。
霍泉笑了出聲,問:“有飲出野菊花茉莉加玫瑰蜂蜜薰衣草和桂花的味道嗎?”
程心:“無。”
他低聲損:“牛嚼牡丹。”
程心放下茶杯,他隨即給她斟上一杯新的。
“有一壺呢,你慢慢飲。”他拍拍手邊的白瓷壺。
程心想,喝茶總比喝酒強,當清理腸胃不錯。
幾杯下肚,漸漸舌頭乾澀,肚子發空。
“我要吃東西。”她突然說。
“知道了。”霍泉往哪按了按,很快有服務員來送上幾樣茶點,似乎事先約定好的。
他將一碟扁扁厚厚脹鼓鼓的酥皮小餅推到程心那邊,“試試。”
“什麼來的?”
“鹹蛋黃酥。”
是她喜歡的口味。她拿起一塊放心地咬了口,登時發現不對路。
“甜的?”她將咬下來的那口酥餅晾在舌尖伸出來,嫌棄地質問。
“縮回去。”霍泉邊說邊拿手指敲了敲旁邊的牛皮袋。
程心認了,把舌頭連帶那口酥餅縮回嘴裡。
“咬。”
她吃/屎一樣地咬,呲牙咧嘴。
“吞。”
她生咽完,馬上拿茶漱嘴。
霍泉全程盯着她,涼笑道:“他叫你吃甜你就吃,我叫你吃甜你最好也吃。”
程心沒看他,心想:神經!
她漱嘴了,可嘴裡仍殘留一股淡淡的甜味。稍加着意,不難嚐出是紅豆。
原來是紅豆餅。
“把它們都吃了。”霍泉發令。
程心照辦,將桌面一件件茶點消滅。每咬第一口她都小心翼翼,生怕吃到她所認爲的黑暗料理。可一路下來並無可怕的口味出現。甜是有甜,不過都在接受範圍內,而且有花茶搭配,坦白說並非難以下嚥。
中途她手機響,郭宰打來的。
她猶豫要不要接,就聞霍泉說:“不準接。”
她把電話掐了,郭宰沒再打來。
……
東澳城員工宿舍。
程心住的那一間裡,大妹抱着抱枕坐在飯廳遠遠望着客廳的小孖。
小孖脫了鞋,盤腳坐在沙發上捧着盤草莓,邊吃邊看電視,像在自己家一般自在,不時哈哈樂。
難爲大妹極不自在。
“你到底走不走?”她再度發問,“最後一班樓巴十點半出發,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
小孖委屈地看過來:“可我未看完電視啊。”
說完將手裡的草莓往嘴裡塞。
大妹:“…………”
看電視比會回市區重要?分明賴着不想走!請神容易送神難,她後悔至極將他帶到宿舍休息。
正愁着如何有效地趕人,大姐回來了。
“大姐!”大妹見到救星般迎上去。
“大姐!”小孖光着腳衝過去。
程心“哎哎”應了兩聲,一眼看到小孖,愣愣,“你怎麼在?”
“番薯請我來的!大姐要吃嗎?”小孖殷勤地將草莓奉上。
程心拿眼問大妹,大妹解釋:“我只是請他來坐坐。”
誰知他一坐屁股就粘住了不願走,好煩!
“她還請我吃飯了呢!”小孖說。
大妹:“是你纏着我請的好不好?”
小孖跟程心車來了東澳城後,忽然說聚會散了,不去了,拉着大妹陪他逛東澳城。
大妹想拒絕,無奈敗給他的臉皮。倆人在東澳城逛了半天,吃了頓晚飯,原以爲他要走了,他卻喊腳痛腰痛全身痛,要上她宿舍借個地方坐坐歇歇。
大妹一時心軟,答應了。
之後就無止境地後悔。
程心看看腕錶,皺眉道:“樓巴已經走了,你要回市區嗎?我送你。”
“不用不用不用,”小孖連忙擺手,“這麼晚還麻煩你跑來跑去,郭宰會打我的。我在這裡打個地鋪算了。”
“不可以!”大妹第一個反對。
“是不合適。”程心也不同意。
小孖縮了縮肩膀,惶恐道:“那我睡外面走廊。別趕我走啊,我怕鬼的。”
程心和大妹:“……”
程心說:“你去酒店那邊住吧,給你開個房間。”
小孖:“隔壁宿舍無吉房嗎?有的話我住隔壁好了。”
程心:“隔壁吉房可能有鬼,你不是怕嗎?”
小孖:“……”
最後程心給後勤部打了個電話,對方經理很快就親自現身,拿鑰匙給小孖在樓下開了個房間。
小孖笑嘻嘻說:“大姐,我住了你們的員工宿舍樓,不給你們打工過意不去啊。要不剩下的暑假我在這裡免費打雜?”
程心沒應他,趕他回去睡覺。
趕了人關上門,大妹求着:“大姐,別留他在這裡打雜。”
“你怕啊?”程心去廚房倒水喝。
大妹苦着臉說:“總之別留他。”
“有免費勞工這麼划算,不用不是人啊。”程心笑道。
大妹:“……”
“明天再講,很晚了去睡。”程心放下杯子往房間走。
“你去應酬有吃東西嗎?要不要煮麪?”身後大妹問。
程心:“不了,吃得很飽。”
她衝完涼上牀,給郭宰回電話。
“忙完了?”郭宰問。
平日她掐電話,一般代表忙不過來。他通常會乖乖地等她回電。
“有個應酬。”程心打着呵欠說。
“飲酒了嗎?吃飽了嗎?”
“無飲酒,光飲茶,吃得還可以。”她如實說。
“那就好。上牀未?”
“上了,躺着呢。”
“我也是,躺着了,壓着你的枕頭……”
“猥瑣!”
“想你啊……”
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到睏意濃郁,眼皮蓋撐不住了,喃喃說聲拜拜,掛線就睡着了。
程心睡得很沉,沒有做夢。第二天上班被平叔問及:“昨晚跟霍泉談好了嗎?他今天一早就出差了。”
她回答時回憶過程,才發覺昨晚與霍泉共處一室喝花茶吃茶點,相安無事,安全度過,就像普通朋友之間的一場普通小聚,平常得於她與他來說有點不可思議。
程心不太敢相信,最後找到他的“罪狀”,諸如逼她吃甜的,命令她將一壺花茶喝光,不准她接郭宰電話等等,心裡的唐突感才稍稍撤退,找回一些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