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尼奧按着傷口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向門外跑去,他看到了唐璜公爵,也聽到他在大喊動手,公爵的侍從舉起了讓他感到眼熟的短槍,卻遲遲不敢擊發——帕蒂尼奧知道他的顧慮,唐璜公爵之所以不敢自己開槍就是因爲他身份特殊,他若是殺死國王,如果有人想要乘機攻訐,他死無葬身之地,但他的侍從,應該說是物似主人形,很顯然也不夠忠誠。
他聽到身後傳來了哀嚎,沉重的呼吸聲接踵而至,卡洛斯二世就在他身後。
死神的鐮刀彷彿已經勒住了他的脖子,帕蒂尼奧聽到公爵發出了第二聲急促的命令!
但那個怯懦的年輕人甚至閉上了眼睛,手指顫抖着就是無法用力,帕蒂尼奧發出一聲悲嘆,後悔自己沒有帶上火槍,但就在他孤注一擲地轉過身去——至少要留給西班牙一個還能說話的人——的時候……
一聲轟鳴。
卡洛斯二世的身軀要比帕蒂尼奧矮得多,也小得多,很難想象他是如何憑靠着這具軀體造成這樣可怕後果的……子彈將他向後推,他仰面摔倒在地上,短劍從手中脫出,絲絨寢衣因爲是深紅色的,房間裡又光線暗淡,所以要等一會兒,帕蒂尼奧才能看到寢衣上正有一個地方緩慢地變黑。
唐璜公爵嚥了口唾沫,他一開始沒能認出那個及時奪槍擊發的年輕人是誰,後來那張與某個不幸的女孩有着幾分相似的臉讓他恢復了記憶。
“你幹了什麼?”帕蒂尼奧幾乎支持不住了,他跪在地上,被那個年輕軍官扶持着,靠在對方身上。
“我什麼也沒做。”年輕的軍官平靜地回答:“這是個罪人,是吧?”
帕蒂尼奧深深地吸了口氣,既是因爲傷口傳來的痛楚,也是因爲他的錯誤——他實在不該有私心,也不該擅自揣測旁人的心思,他連自己的侄子都沒法掌控……
“醫生來了。”
沒派上任何用處的唐璜公爵叫嚷道,事實上來的不但有醫生還有巫師,放在以往,帕蒂尼奧這樣的傷勢只怕好不了,但有了巫師,也許大主教和王太后都有一點希望,只是這時候太過敏感,他不敢將巫師這個名詞也叫出來。
巫師和醫生檢查了房間裡的人,死了兩個女官,一個侍從,王太后……看來他們要舉行兩次隆重無比的葬禮了,大主教精神上受到的打擊只怕比軀體上的更嚴重,帕蒂尼奧也僥倖生還,讓人吃驚的是,卡洛斯二世居然還活着。
他不但活着,還頑強地在所有人都保持了漠視與緘默的時候,在沒有治療,沒有照料,沒有進食與飲水的狀況下堅持了十來天,讓人不得不相信王太后所說的,這具尊貴的軀殼裡裝着一個魔鬼。
因爲已經擦過了油,沒人去關心卡洛斯二世如何,所有的人,無論之前是不是憐憫或是憎恨過他,都抱着一種漠然的態度等着他去死,卡洛斯二世頑強地堅持了這麼多天——實在是令人厭倦。先前有個侍從被命令去看管和觀察他,但後來,人們可以從紅衣主教阿爾貝羅尼的記錄中看到,負責此事的換成了當時還是一個少年的他。
阿爾貝羅尼紅衣主教堪稱一個令人稱奇的人物,不是因爲他出身卑微,自宗教改革之後,羅馬教會中也多了許多出身平平卻天賦出衆的人,他令人好奇的是,他曾經背叛過他的老師,當時的托萊多大主教——在從托萊多點火,而後蔓延到整個西班牙的反王室,正確地說,反哈布斯堡的暴動中,他赫然站在暴徒的行列裡,而非國王、主教與大臣這邊。
換了另一個人,他的結局不是被處死,就是被囚禁,最好也不過是被大主教送到某個遠離俗世的海島上去做一輩子的苦修士,但看官方記述與他自己的回憶錄來看,他在托萊多暴動方纔平息的那幾天就回到了老王宮,那時王太后已經去見了仁慈的天主,唐璜公爵也放出了國王因爲悲痛而臥病在牀的消息,大主教則宣佈要做一場苦修來爲西班牙祈福,還有的就是海軍大臣帕蒂尼奧,他倒是毫不掩飾地說自己在暴動中受了傷,需要養傷。
阿爾貝羅尼主教在回憶錄中,挺直白地這樣寫道:那時候(指談判結束之後),有一些好心人想要幫助我逃走,至少離開西班牙,免得我被國王與主教送上絞刑架,或是發配到某個修道院裡去,但何塞比他們更早地找到了我。
一見到何塞,阿爾貝羅尼就知道事情可能不會如自己以爲的那樣發展了。何塞等同於他的同謀,如果何塞已經可以自由地在外面走動,那麼他的罪責可能得到寬免,雖然說,他覺得大主教要怎樣對他他都可以接受,因爲從某個方面來說,他確實辜負了這位顯赫人士的期望沒錯。
不過他的緊張很快就變成了擔憂。
何塞告訴他說,大主教不幸受了傷,不過這件事情不能宣之於衆,只能以閉門苦修打發好奇的眼睛,當然,也不能說能瞞得了太多人,但只要能讓這樁醜事不至於成爲平民茶餘飯後的談資就行。
大主教的傷勢非常嚴重,耳朵和麪頰的地方都不是致命傷,問題是這些地方很容易出現感染,而且大主教的腮幫幾乎被咬沒了,牙齒暴露在外面最少也有三分之二,沒有了肌肉不能咀嚼,也不能吸吮,他在痊癒之前只能喂點熱湯和粥,對他的康復很不利。
唐璜公爵拿來了他從法國人那裡弄到的最新藥物,白色的藥粉可以防止大主教的傷口潰爛,但距離好轉還有段時間,這個時候,因爲無論是大主教(他勉強支撐着用寫的來表達意思),還是帕蒂尼奧,又或是完好無缺的唐璜公爵,都不贊成讓原先的宗教首領耶穌會會士尼塔德來取代大主教的位置,首先尼塔德雖然入了西班牙籍,但還是一個奧地利人,其次尼塔德正是瑪麗亞王太后的支持者,他與王太后執政的結果人盡皆知。
於是,還不是教士的阿爾貝羅尼迅速被推上了大主教代言人的位置——好笑的是,大主教表示非常寬慰,也願意信任自己曾經的弟子,因爲阿爾貝羅尼已經證明了他是一個心懷慈悲的人,對權勢也不是太過心熱。
畢竟大主教有很長一段時間要避開人們的視線,在這段時間裡,很容易形成權力真空,或是轉移,不在這裡放個可以讓自己安心的人,大主教只怕要堅持戴着面具出來主持彌撒了——帕蒂尼奧也同意,唐璜公爵原先就是法國派,對阿爾貝羅尼的傾向有所察覺的他還想搭乘這艘順風船呢,王太后倒有可能反對,不過她已經死了。
阿爾貝羅尼忙完了王太后的葬禮之後,就接過了照料國王卡洛斯二世的任務。
這位後來的紅衣主教大人,在文筆上沒有什麼值得稱讚的地方,但就是這樣的平鋪直敘,才讓發現了這本文札的人毛骨悚然——他詳細地記錄了卡洛斯二世最後的時光,連續十一天。
在阿爾貝羅尼回到老王宮之前,卡洛斯二世就因爲“重病”而被放置在自己的寢室並塗抹了聖油,按理說,國王的御醫應該圍繞着他盡心竭力到最後一刻,不過大家都聲口一致地說,國王陛下拒絕任何治療,他說自己時日已到,應該去見上帝了,不需要任何人再來爲他效力。
他既然如此虔誠,人們也只能隨他所願。
在國王的身體上,阿爾貝羅尼這樣寫道,有許多處潰爛的瘡口,最大的一處在胸口,還有一些在肩膀,頭部和腿部,這些瘡口雖然因爲時值冬日,房間陰冷,沒有太快腐爛,招來蚊蟲,卻開始出現了奇異的液化現象——國王的瘡口邊,皮膚亮晶晶的,並且鼓起,全是蓄積起來的水,這些水被放掉後,皮膚緊貼肌肉,變成了乾燥的灰白色,並且往內翻卷。
瘡口雖然沒有潰爛,卻也沒有癒合的意思,它們就像是一張張飢渴的嘴巴,向空氣中散發着微乎其微的熱量,這些熱量引來了老鼠,它們焦急地從天頂,窗幔頂與壁爐上跳下來,圍繞着國王的身體跑來跑去。
接下來阿爾貝羅尼沒有說他是不是趕走了那些老鼠,不過後世的人們都覺得他肯定這麼做了,也許還讓侍從設法搜索了一番,阻止老鼠再次跑進國王的寢室——這些是人們理所當然的想法,就算是對一個卑賤的囚犯,一個好人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老鼠齧咬。
阿爾貝羅尼主教在寫完老鼠後就轉移了視線,他寫,國王從甜蜜的好夢中醒來了,他呻吟着,睜大眼睛觀察周圍的情況,他叫了侍從,叫了大臣,叫了托萊多大主教,叫了王后,叫了王太后,甚至還叫了與他關係不佳的唐璜公爵——當然,這些人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去辦,要麼就是死了,或是有着其他無可指摘的理由。
反正阿爾貝羅尼都認認真真地和他講了。
國王突然變得憤怒起來——阿爾貝羅尼主教這樣寫道,言辭中帶着一點讓人不敢置信的漫不經心,他揣測說,國王一定是因爲悲痛於自己的無能爲力才變得如此暴躁,此時正是多事之秋,他卻只能躺在牀上什麼也不能做。
也有可能他是過度哀慟,王太后死了,王后卻是“離開”了西班牙,卡洛斯二世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到了羅馬,取得了教皇英諾森十一世的庇護,並且以自己還是處子之身,婚約未能完成最後一步爲理由,要求教皇宣佈她與卡洛斯二世的婚姻無效,當然,這個申訴也代表了,卡洛斯二世現在唯一的兒子是個私生子,和他輕蔑的唐璜公爵一樣,沒有繼承西班牙王位的資格。
所以,卡洛斯二世快要死了,但繼承他的王位的人,可能就是他最厭惡的路易十四的次子,夏爾.波旁了。
雖然這種事情說給快要死了的病人不太好,但阿爾貝羅尼主教是被無數民衆崇敬的聖人(他死後確實封聖了)整理這本札記的人,只能說這位主教大人過於率直了一點。
在阿爾貝羅尼的描寫中,他沒有一點遮掩地用了“絕望”這個詞,卡洛斯二世哀嘆說:“這是上帝賜予我又奪走的帝國。”又說:“朕已經一文不值了。”
如果有人要說,阿爾貝羅尼主教在這裡的記述有着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那純屬錯覺,阿爾貝羅尼,一個聖人,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將慈悲拋灑在整個西班牙,尤其是那些窮苦之人的身上,怎麼可能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國王呢。
阿爾貝羅尼說,在聽說了自己的國家將會被交給路易十四的兒子後,卡洛斯二世幾乎就沒有一時安寧,他不斷地要求見這個見那個,但那些人真的到來時,他又因爲高熱昏厥過去了,有時候他也許醒着,卻因爲病痛的折磨而根本無法保持應有的儀態與理智,說不出任何可用的旨意來。
“國王非常痛苦,他說,他的脊背就像是被拘束拷拷着的人,”在這裡阿爾貝羅尼主教特意解釋了一下,拘束拷就是一種相對於拉肢架的刑具,拉肢架是將人拉長直到四肢脫臼,拘束拷就是強迫人蜷縮在一起——從幾小時到幾天,最先感到痛楚的就是脊背。
然後是窒息,也就是呼吸困難,卡洛斯二世抱怨自己的胸口猶如被壓了一塊巨石。
他的四肢在幾天後從指甲尖開始變黑,這時候他的瘡口終於開始腐爛發出腥臭的味道,他需要將嘴巴張大到極限,不然就沒法吸入足夠的空氣,他斷斷續續地發出了微弱的哀鳴與哭叫,可惜的是,阿爾貝羅尼這樣寫道——沒人能夠幫他。
就算是這樣,國王依然堅持活着,房間裡的骯髒氣味早就蓋過了聖油與沒藥的香氣,阿爾貝羅尼舉着蠟燭,仔細地觀察着那具“像是會呼吸的屍體”,還是“掩埋了很多天的。”他這樣補充道。
最後國王開始吐出黑色的血液,然後是內臟的碎片,他胸口那處最大的瘡口露出了白骨,隱約可見下面的心臟。
這顆心臟在國王忍受了十幾天的折磨後被挖了出來,放在玻璃瓶裡,用烈酒浸泡,存放在托萊多大教堂的聖物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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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羅尼在羊皮紙上寫下最後一句話,畫上一個小點作爲結束,然後纔將羽毛筆插回到墨水瓶裡。
“聖物室裡確實有顆心臟,”何塞神情微妙地問道:“但你確定是卡洛斯二世的嗎?”
“當然不是。”阿爾貝羅尼說:“那不是人類的心臟,爲了避免發生什麼意外,他們委託我去處理掉。”
“處理?”
“隨你怎麼想。”阿爾貝羅尼說。
“那心臟是誰的?”
“它屬於一個純潔無瑕,完全有資格被人們尊奉的人。”阿爾貝羅尼說:“另外一個原因是,王后陛下委託我設法照看它。”
“王后陛下……”何塞嘆氣:“如果教皇判定她與卡洛斯二世的婚約無效,她就不是我們的王后陛下了。她實在不該這麼做——我不是說她不該逃離卡洛斯二世,我是說,她的父親一定會感到非常憤怒,因爲她的行爲無疑支持了法蘭西的波旁索取西班牙王位的正統性。”
阿爾貝羅尼默然不語,安東尼婭的行爲完全可以說是孤注一擲,並且有着很大的後遺症——她急於擺脫這樁婚姻給她帶來的陰影,卻忘記了,就算是婚約無效,她的監護權一樣會從西班牙王室重新回到利奧波德一世手裡,利奧波德一世可不是那種會對自己子女心慈手軟的人,他能將只有八歲的長女嫁給一個畸形短命的傻子,又怎麼不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