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喝多了,尿自然有了。
恨也是一樣,恨夠了一個人,你的眼裡、嘴裡、肺裡、心裡全是那個人。
看片葉子、說句話、呼口氣、泵一次血,氣息血液聲音裡全是那個人的影,積多了,怎麼憋都憋不住。
黃中發滿意地半躺下去,挪了挪屁股,拱出一個窩來,舒服地快要叫出聲。
接下來,他哪也不去,就看王壘如何宣泄他的仇恨。
王壘罵累了,搖搖晃晃起身,章本碩坐起來,彎着膝看地板。
王壘看向陳秀梅,說:“我都說出來。不管你接不接受,這些年,我早就受夠了。”
陳秀梅用眼神鼓勵王壘,不管是什麼事,說出來是第一步。
所有人都盯着王壘。
經歷了這麼多,他接下來要講的絕對是件大事,這件事要是不死一個人,不愛一個人,就對不起剛纔那場惡戰和眼淚,還有澎湃的情緒。
就連小周都放下手,身子往前傾。
“等一下。”黃中發說。
凝重的氣氛如暗紅的岩漿散着刺鼻的硫磺味,一邊流動,一邊凝固,偶爾炸出火星。
黃中發這句話刀在中間,斷開兩截,大家的心絃一散,都瞪過來,很不滿意。
黃中發打個響指,問小周:“煙花還有剩嗎?”
“沒了,只剩下鞭炮了。”
“好,都點了,最快速度。”黃中發搓手,等不及了。
小周掃了六六一眼,出門。
“開始吧。”黃中發對王壘說。
生活要有點儀式感才幸福,就像情人節給老婆上柱香一樣。
復仇也是如此。
煙花、鞭炮就是黃中發的復仇儀式。
小周搬着一箱鞭炮走在過道里。
他好想點着鞭炮,把這一箱都扔到六六身前,然後關上門,聽六六在鞭炮聲中尖叫。
這可能是他最後最後最後一次機會了。
可惜,這個瘋狂的念頭沒有實現的可能。
老闆就快復仇成功了。可他卻沒有,反而離得越來越遠。
嚇一個女人就這麼難嗎?
就算這個女人是個變態。
小周走到窗戶邊,點着一根菸,吞吐中,煙霧瀰漫,他用煙點燃了鞭炮的引線,把一箱鞭炮都推下窗。
下面是不走人的窄道,老闆說了,要“最快速度”,這樣最快。
咚,啪。
鞭炮砸地上,隔了幾秒,啪啪啪吵響,隔着牆,外面的電瓶車警報器也響了。
空氣不再安靜,還有人在哀號。
小周吸口煙,含着煙氣,長脖子往下看,一個人在鞭炮的紅和煙的灰中跳舞,尖叫,燙到腳一般。
小周吐出煙,一圈又一圈,呼啦啦,頭頂一暗,白鴿又被嚇得飛起,在空中盤旋。
咕咕咕……
黃中發皺眉,不去看窗外的鴿子,甚至想戳聾自己的耳朵。
鞭炮聲來得及時,王壘,你可以說了。
等鞭炮餘響消失,最後連電瓶車也不叫了,鴿子們悻悻飛回屋頂,除了拉些天屎泄糞,別無辦法。
世界安靜下來。
王壘對着窗外,沒有看任何一個人,說:“那天也是這麼吵,外面在放煙花,我就在這個房間裡換藥。”
“大黃趴在窗臺上,我在拆繃帶。一層又一層,像剝洋蔥。”
除了張一帆和陳秀梅,其他人都不知道換藥的位置,不過只看張一帆兩人的目光位置,其他人也跟着看過去,頓時明白了。
黃宇搖頭,慘、太慘了。
故事只剛開頭,他就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尤其是他剛剛經歷過老爸蛋蛋出血的危機,更加感同身深,雙腳不由併攏、夾緊、立正。
黃中發滿意地搓着蛋,他愛死這個開頭了。
丁鈴和六六興奮地交頭接耳。
章本碩已經放棄了,坐在地上,動也不動。
爲了掩蓋這個秘密,保護王壘不受傷害,他傾盡所有,設下賭約,故意沉默,吸引外界視線,沒想到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他沒敗給張一帆,也沒敗給黃中發,卻敗給了王壘對愛情的渴望。
其他人想查,他有千萬種方法誤導、掩蓋、扭曲。
可王壘自己想說,他就沒辦法了。
他不能替王壘下決定。
“我沒注意到大黃,直到拆下繃帶,把那裡暴露在空氣中時,大黃突然跳出來,一爪打在上面——”王壘彎下腰,額頭上有汗,在場的男士以及剛扔完鞭炮回來的小周都集體立正,雙腿發虛。
那滋味,只要想一想就不好受。
六六和丁鈴一臉茫然,不知道爲什麼一屋子男人面色都這麼難看。
陳秀梅嘆口氣,看王壘的眼中滿是憐惜。
“大黃還要打,我忍痛抓住它往邊上扔,它落在桌上,又跳到窗臺,弓起背,炸開毛,這時一朵煙花在屋頂炸開,震得窗戶啪啪響,大黃受驚,往外跳,摔下去,死了。”
衆人看向窗戶,外面是明晃晃的陽光,像把刀在切割玻璃,他們的目光都像蒙上眼用腳探路一般,畏畏縮縮,好像冷不丁會看到一隻貓貼在窗玻璃上撓爪子。
“然後樓頂燒起來,我把他叫過來,和他各抱一個孩子往下跑。消防隊來了,滅了火,我在樓下看到了大黃。我脫了外套,抱它起來,它像攤鼻涕,我好不容易兜住它。”
章本碩低下頭。
“再之後,我問他論文的事。他說都寫好了,正在審稿。我相信他。那段時間,又要送朵朵出國,朵朵鬧着不肯,她不開心,嚷着要見大黃,我心情也不好,論文的事就交給他。”
王壘從來沒說“他”是誰,但大家都懂。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審稿意見,秀梅說實驗數據有問題,叫我們再覈對一下。我看了,7cm改成了18cm。我很生氣,打印出來,把18cm劃掉,寫上7cm。然後去找他。這種低級錯誤,他本不會犯的。”
王壘停了一下,長長地吸氣吐氣,鞭炮剛放完,整個孤兒院顯得格外安靜,房間裡只有王壘的換氣聲,就像剛學會游泳的小孩子,沉下水前不知道下一口氣什麼時候才能吸到,拼力張大口吸氣一樣。
“他說會馬上改正,然後過了四天還沒發出去,要不是我聯繫秀梅,問審稿進度,我還被瞞在鼓裡。”
“我去問他,爲什麼不改。他說讓我好好考慮一下。7cm不好看,而且是秀梅老師審稿,讓她知道了不好。我說有什麼關係,數據就是數據。他說不是,不行,不改,一定要照18cm的發出去。當初冠狀末端形狀硬物是他提議的,他要怎麼做就怎麼做。我說科學實驗要尊重基本的事實,這數據能亂改嗎?他說可以,他就要改。7cm發出去絕對不行,要讓秀梅老師知道了,王老師,你會,你會——”王壘又說不下去了。
張一帆的心陡然提到頂點,懸着輕輕跳,不敢用力,彷彿稍稍用力,就會被底下一根針戳爆。
那根針就是王壘坦露心聲以來,張一帆和自己的故事版本不斷比對,發現的不合處。
王壘說樓頂燒起來,我把他叫過來,和他各抱一個孩子往下跑。
“我把他叫過來”。
不是章老師也要換藥,開門的時候,撞見大黃的死嗎?
之前記者採訪悠悠時,悠悠怎麼說的?
叔叔衝進來,抱起我,往外跑,跑啊跑,跑到外面,好了。
如果章老師割過的話,怎麼會跑那麼快,一直跑,他那裡就不會痛嗎?
不對,他要是沒割過,爲什麼我問他時,他會承認?
還有劉一刀要請病人上來時,他爲什麼主動站出去?
難道章老師還做了另外一場手術?
呵——
張一帆的心墜下去,被針扎透,那痛感就像冬天吃了一碗熱豆腐腦,把身體裡燙開一條路。
那燙到極處,反過來,燙冰了血、燙涼了心、燙壞了他一切思維念頭。
張一帆哇哇大叫,衝向王壘:“王老師!你不能說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