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八阿哥胤禩繼承了康熙本人的清秀眉眼, 雖然算不得如何俊美,但絕對不會教人生厭, 再輔以文質彬彬的氣質, 溫文爾雅的態度, 實在是教人爲之心折。

尤其是八阿哥與人往來時那副眼神, 看人時極其真誠,令人覺得此人絕對不會作僞。此刻石詠坐在八阿哥胤禩下首,一一回答他與十阿哥提出的問題, 心裡便是這個感受。

“你是說……偷襲之人, 有可能是將十六弟看成了是我?”胤禩吃驚地問。

石詠點點頭,說:“十六爺與您一般高矮胖瘦, 從後面看並不容易區分。那天卑職陪伴十六爺出門, 路上還曾遇到一人趕上來請安,連禮都行了這才發現認錯了人。因此卑職想, 十六爺向來與人無冤無仇的, 是不是這次襲擊也是因爲這個緣故。”

八阿哥臉色登時一白。

十阿哥卻大大咧咧地開口:“你真當小十六與人無冤無仇麼?他管着內務府, 手裡握着的可都是肥差……”

石詠只能裝傻:“那卑職身份低微,就實在無從得知了。”

“不過,十六爺出事時候穿的那身衣服十六爺府上如今還留着, 八爺要不要也命人送上來看一眼?”

八阿哥胤禩看起來十分煩惱, 起身揹着手,在十六阿哥府的正堂上來回踱步,聽石詠這麼說,猶豫片刻, 點了點頭。“命人呈上來吧!”

石詠所不知道的是,他所說的這些,誤打誤撞,正好說中了八阿哥的心思——八阿哥原本打算留在承德。這事情的起因是宮中良妃有恙,八阿哥身爲人子,想留在母親身邊侍奉的,後來聽了良妃那邊傳出的消息,說只是小毛病,不妨事,請八阿哥放心隨聖駕北上,八阿哥這才隨同康熙一道離開承德。這是在聖駕啓程之前的最後一天,他才決定的。

也就是說,若是他留在承德,這樁襲擊,可能就並非針對十六阿哥,而是衝他來的。

八阿哥想着,背後便是一片寒意。這時候十六阿哥貼身侍奉的太監小田將那件“血衣”取了出來,呈至八阿哥十阿哥面前。

這件“血衣”的狀況甚是慘烈,左邊半身基本上都教血跡洇透了,但是右邊半身還能看出是上好的江南緙絲緞面衣料,竹青色的,在夏日裡看來格外養眼。

這身衣服左邊衣袖和左肩完全是被剪開,才從十六阿哥身上脫下來的。外人只消瞅一眼,便大致能想象當日兇險萬狀的情形。

十阿哥是個心裡藏不住事兒的,當即大呼一聲:“八哥,我記得這個色兒的夏衣,您也是裁了一件的。”

八阿哥的眉心登時扭成了個疙瘩。

若對方的目標真的是他……胤禩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擡頭往十六阿哥府外看了一眼。十阿哥忙說:“八哥你等着,我去找那個楊琰,命他調五百步兵,務必護住您的安全!”

胤禩卻搖搖頭,苦笑着說:“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道理,還是讓楊琰先調用人手,緝拿真兇纔是要緊。”

他處理這種懸案不是一樁兩樁,當即詳細問過石詠當日所見那柄火銃的形狀、長短、大小。軍中所有火銃幾乎都有編號,沿着火銃這個線索查下去,沒準能查出什麼來。

隨後胤禩便向康熙上了摺子,奏摺裡自責得緊,言明十六阿哥可能是受了他的“池魚之殃”。康熙一見:這還得了,承德這樁兇案,乃是有人蓄意謀殺一名皇子,結果誤傷了另一個皇子。於是康熙大筆一揮,命虎槍營、火器營、神機營全力協查,務須助胤禩查明真相。

石詠卻想,但願這樁案子與八阿哥手下的人無涉,否則的話,這位八爺豈不是得自己查自己?

這天他從十六阿哥府出來,無意中將這個想法透露給石崇知道,只聽石崇嘻嘻笑道:“你道這案子斷到最後,真的能還給你和你朋友一個公道麼?”

石詠一咬牙:“案子能查清自然是最好,可就算到查到最後發現有別的牽扯,拔出蘿蔔帶出泥,也會教對方少不了損失。”

這是他與十六阿哥商量的結果,他們兩人先只管哄着八阿哥將這事兒往下查,若是這事兒背後的主使與八阿哥無關,那自然好;可若是最後查出來,背後主使與八阿哥一黨有些關係,八阿哥等人再想將事情捂下去,卻也沒有那麼容易了,畢竟此事已經鬧大,八阿哥如想要獨善其身,必須壯士斷腕才行。

石崇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

石詠反問:“你覺得是怎樣?”

石崇只道:“若是在我那時候,這樣的事,單憑兩樣東西,就能平息。一樣是錢,錢能通神,只要不計代價地撒錢出去,什麼事都能擺得平。”

石詠忍不住失笑:世人玩的這些花樣,以前的有錢人怕是全都玩過了。

“第二樣就是權了,是不是?”石詠隨意接口。

“倒也不是,‘權’這個東西,說起來虛了些。什麼樣纔是真正的‘權’你想過麼?”石崇的問題高深莫測,令石詠一時語塞,無法作答。

“諒你也說不出,”石崇冷笑道,“我也是想了千年纔想明白的。”

“真正的權術,乃是掌握力量之後,窺準時機,當斷即斷,當殺即殺,絕不拖泥帶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這樣纔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權術。”石崇說,“你想當年孫秀矯詔殺我,枉我家資鉅萬,就在那一刻,竟束手就擒,轉眼便引頸就戮,不給我任何翻盤的機會……”

石詠想:這個石崇,不會附在“頒瓟斝”上已經千年,都還在反反覆覆地回想這些舊事吧。

“……可那也只是成功了一半的權術,殺我一時爽,可那孫秀,自己難道又能善終了不成?”

石崇說得得意洋洋,石詠一面聽,一面思索這套石崇因自身切身之痛總結出的“權術”定律。

“有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石詠實在沒忍住,便向石崇發問,“當年孫秀殺你,是爲了奪你的愛妾綠珠……”

石崇登時大聲咳嗽起來。

“……好吧,對方有可能只是以綠珠做藉口而已,他明知你一定不肯讓出綠珠,才故意這麼要求的。可是對方既然已經放出話來,說是隻要得到綠珠,就可以饒你一條性命。你當時……可曾有片刻想過,放棄綠珠,你便可以逃得性命?……甚至是,你們兩人都可以逃得性命。”

石詠對這個問題非常好奇。

世人都感嘆於綠珠於金谷園殉情時的縱身一躍,但怕是沒多少人想到過,若是石崇當時真的讓出綠珠,他們兩人或許能各自苟延殘喘,在這世上偷生下去。愛情或許比生命更可貴,可是隻有活下去,纔有在一起的希望。

“說實話,”石崇聲音低沉,“不是沒想過,但那也是死了以後纔有機會想想……”

石詠無語,這石崇自己做了鬼之後之後,纔有機會反思一切。只可惜,那時石崇死了都死了,已經發生的事,終究無法改變。

“但在當時,是絕無可能。”石崇說到這裡,語氣轉堅定,“綠珠不可與諸妾同日而語,在我心裡,她……她是不一樣的。”

說到這裡,石崇忽然“咦”了一聲。

“你……你看到街面上有頂轎子經過嗎?”石崇問。

石詠凝神,果然見這承德的街道上有頂兩人挑的小轎匆匆經過。

“快跟上!”石崇的聲音激動起來。

石詠問:“爲什麼?”他一面問,一面也少不了加快步伐。

“珠兒,珠兒在那轎子裡!”石崇幾乎是聲音絕望地向石詠哀求起來:“石詠,石茂行,好兄弟,好祖宗……求求你,求你帶我過去看一眼,一定是綠珠,綠珠就在那轎子裡!”

妙玉來承德已經有十餘日了。

在承德她過得頗爲艱難。這裡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少見各色菜蔬,有的都是那些腥羶葷物。妙玉生性好潔,所食清淡,即便沒有這佛門的清規戒律在,她也會茹素,絕不會動那些葷食。而在承德,甚至佛前也供着酥油,而寺院裡沏出來待客的磚茶,裡面也是要加羊乳牛乳的。

妙玉在這裡實在是覺得難熬,可是卻拗不過自己的師父。

妙玉的師父慧空師太進來執迷於黃教的大義,時常拜訪各間黃教大寺,向各位大師請教佛旨要義,看起來頗有些心得。

各寺僧侶,也將慧空當成了本教地位尊崇的“隆格馬”,也就是受戒出家的比丘尼,有大德高僧出面招待,與慧空師太辯論經義,一辯就是一個下午。

妙玉聽不懂師父與人所辯的那些,自行在寺院中走動,膜拜寺中各尊佛祖造像。黃教的造像,亦與江南寺院裡佛像不同。妙玉定定地望着一尊綠度母造像,雖然知道這一位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化身,可是望着這造像,妙玉卻感受不到普度衆生的慈悲,相反,她望着這尊度母像,心裡竟漸漸生出些恐懼。

好在慧空師太看出了妙玉的不自在,便打發她先回住所。

妙玉有些訕訕的,但到底還是向師父拜別,提着早先飲茶用的器皿,走出寺門,她辨了辨方向,又問了問人,才知道此處距離她的住所總還有三五里路。此刻天氣炎熱,日頭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就這麼在太陽底下走回去,對於妙玉這樣一位妙齡少女而言,實在是個考驗。妙玉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嬌生慣養,即便隨師父慧空師太一路上京,其實也是依附豪門,妙玉並未真正吃過什麼苦。於是她決定——去僱一頂轎子。

出家人出門坐轎子這事兒挺不常見的,兩個轎伕見了,也有些發愣。但是妙玉一出手就是一小塊碎銀子,轎伕掂了掂,就什麼也不問,請妙玉上轎。

熱河此處民風甚爲淳樸,再加上前些日子剛出過事,因此當街都是步兵營的士卒在來回巡視。

妙玉偶爾掀開轎簾的一條縫,偷偷看着街面上往來的人羣,但見手持兵刃的軍士走來走去,妙玉免不了一嚇,隨即鬆手,老老實實地坐在轎內。

不多時,妙玉與慧空師太借住的小院便到了。轎伕扶住轎子,讓妙玉下來。其中一名轎伕頗有些生意頭腦,見妙玉是出家人裝扮,又是從寺院回來的,便想問問妙玉是否在此長住,需不需要個轎子在此經常接送。

妙玉卻完全不理會這轎伕,臉一沉,冷哼一聲,立即轉身,提着隨身的物事,徑直推開小院的門,剛要關上門的時候,突然有個聲音響起:“妙玉師父請留步!”

妙玉聽見了來人,怔了怔纔想起來,緩緩合什,行了個禮,說:“見過石大人。”

來人正是石詠,他因被那頒瓟斝所催促,所以跟着那小轎來到這裡,眼見妙玉就要進門,趕緊打了招呼。

“不知石大人大駕到此,有何貴幹?”妙玉問的清淡。

石詠這邊卻不大好回答了,沉吟片刻,還是決定直奔主題,便道:“若是在下記得不錯,妙玉師父藏有好些珍貴的茶器。不知在下有沒有這個機會,能夠觀賞一番,一飽眼福的。”

妙玉所藏的茶器,有些是她從生身之家帶來的,另一部分則是師父慧空師太所藏,轉贈與她的,件件都不是凡品。

若是換了個人,向妙玉提出這個要求,妙玉十九會欣然允諾,並大大方方地請人進去,坐下來一一欣賞。

可偏偏這個人是石詠。

妙玉臉一沉,冷着臉道:“石大人怕又是要來指教我,使用茶器的時候要小心謹慎着些吧!”

石詠無奈了,早在過來叩門之前,他就知道妙玉必然是這麼個性子。而且更糟糕的是,早年間他還曾經在揚州東關碼頭,因爲一隻成窯五彩小瓷盅得罪過這位性子孤傲的小師父。

可這時候,爲了滿足一把石崇的夙願,石詠還是說:“不敢不敢,是真的聽說妙玉師父手中藏了幾隻稀世之珍,所以才冒昧前來,只求一見,並無他意。”

妙玉冷着臉,伸手輕輕一推,就要將門關上。

石詠趕緊問:“請問小師父剛纔是否隨身攜帶着一隻‘頒瓟斝’?”

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