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賈母她們看着織金所送上來一匣子一匣子的玻璃珠, 少不了咋舌,心想這織金所出手也實在是太闊綽了。

豈知織金所奉上的玻璃珠, 成本實在不值幾個錢, 全都是玻璃廠不用的邊角料, 或者是有雜色、達不到做平板玻璃標準的材料, 石詠他們纔會安排染色和裝飾,做成完全一樣大小的玻璃珠,穿上細孔, 供主顧們自行挑選, 穿成珠串手串之類,隨意把玩, 或是當做正兒八經的裝飾, 都成。

這種玻璃珠很是新奇,賈母她們都沒見過, 既剔透晶瑩, 卻又比尋常水晶飾品更華彩多姿, 女眷們見了都愛不釋手,都已盤算起來:這幾枚,穿在一處, 打個絡子, 掛在瓔珞上;那幾枚,正好做個手串兒配衣服……

晚間石大娘與二嬸王氏回到椿樹衚衕,石詠問起她們今日的觀感,王氏囁嚅着說不出, 石大娘倒有自己的主意,對石詠說:“詠哥兒,你近來搗騰出來的那些玻璃珠,我瞅着府裡的太太奶奶們都挺喜歡,可就是那質料到底比不上寶石美玉,戴着也不如水晶珠,沁涼沁涼的。這些珠子,好看歸好看,只怕賣不上價!”

石大娘的意思,這些珠子在大家女眷們眼裡,只能當做一時的玩意,當不得正經珠寶來賣。

石詠聽了便笑:“娘,這些本就便宜,原本就沒指望在京裡賣上大價錢。”

石大娘聞言一驚:“不是聽說你還從別處借了好些個工匠過來,專門研製這些珠子嗎?”

石大娘說得是實情,早先石詠向十六阿哥打了招呼,偷偷從造辦處琉璃廠借了幾個工匠來指點技術。這些工匠都來自山東顏神鎮,那裡在前朝就已是出產各色花式玻璃的重鎮。

石詠請來這些匠人,別的不管,就只管研製各色各樣的玻璃珠,除了賈母她們已經見到的染色與鑲嵌工藝之外,還有好些工藝,如纏絲、套色、描彩、泥金等,還都在陸續研發之中。

他知道這些玻璃珠子在京裡的潛力有限,然而他的目標卻是將這些生產出來的玻璃彩珠運到廣州,出口海外:一來這些珠子的成本非常低廉,二來來自東方的工藝美術製品如今在西方非常受歡迎,販運出海,反倒比在境內銷售利潤還要多幾分。這樣一來,玻璃廠就能連邊角料都利用上,併兼顧內外市場,將利潤賺至最多。

他有時想起,少不了自嘲地笑笑:自己畢竟還是文青氣質濃厚,不是什麼基建狂人,所以不管做起什麼來,都免不了要往工藝美術這項老本行上靠,哪怕是做最樸實無華的平板玻璃,也忍不住要將邊角料做成華彩美觀的玻璃珠纔好。

如今十三阿哥已經在城外修了一間稍大的玻璃廠,就在養心殿造辦處轄下玻璃廠的不遠處,這樣便於雙方交流工藝,不斷切磋。但是雙方主攻的方向不同,十三阿哥的玻璃生意主做平板玻璃,幫達官貴人家裡安玻璃窗;而養心殿造辦處轄下的玻璃廠則專門做一些皇家御用工藝品,做出來甚至都是單件的,以示專供皇家使用,連重樣的都沒有。

自打十三阿哥府、雍親王府和織金所都安上玻璃之後,這“玻璃窗”,便漸漸在京裡風行起來。這玻璃窗有幾件好處,一是透亮透光,即便是大陰天裡,安了玻璃窗的屋子也亮堂得很,不用點燈,看書繡花也不費眼;二是隔聲隔熱,安了玻璃之後,就比原先紙糊的窗子屋裡安靜了許多。眼下是還沒到冬日,隔熱的效果不算明顯,但是據最早安玻璃的雍親王府福晉說,就爲這一項,冬日裡炭的用度少了好些,原本屋子裡要再放兩個炭盆的,如今有個火炕就夠了,有時還會覺得暖些,要開了窗纔好。

四月裡,內務府指定了皇商薛家採購玻璃,供應宮中。十六阿哥孝敬,先將慈寧宮的主殿和寢殿都換上了玻璃窗。太后覺得新鮮,加之屋裡敞亮了不少,便命十六阿哥將暢春園的太后宮也都安上玻璃窗。

這樣兩處,走的是市面官價,一下來就是近五千兩。這利潤一出來,轉眼又被十三阿哥他們投入到玻璃廠裡去,一面要忙着修窯爐,一面要請有經驗的工人,這五千兩銀子幾乎是一眨眼就沒了。

除了內務府之外,京中其餘王公貴族,也瞧中了這玻璃的好處。

誠親王給他手下那些飽肚宿儒們所在的“編書處”都安了玻璃窗,免得書房太暗,一個個都熬壞了眼睛;平素最愛顯擺的康親王與簡親王府也大手筆地給整個王府都換上了玻璃窗。京中百姓開始漸漸知道了“玻璃窗”這件稀罕物事,聽說了種種好處,自是豔羨不已,只是這五兩銀子一平方尺的官價着實不是平民小戶能拋費得起的。

然而隨着京裡安“玻璃窗”的人越來越多,也漸漸有人盯上了十三阿哥的玻璃廠,最直接的一樁,便是有人來打聽產平板玻璃的工藝了。

石詠他們的玻璃,與眼下這個時空裡其他的玻璃工藝相比,不過就是這麼些優點:顏色純淨、沒有氣泡,因此顯得透亮;壓成平板,厚度均勻、規格統一,因此能一塊一塊安置在各家各戶的窗上;此外對於石詠他們而言,這些玻璃的成本可控,這就意味着他們有可觀的利潤,能夠繼續推動生產規模的擴大,實現量產,從而進一步壓縮成本,爲將來的“玻璃平民化”打下堅實的基礎。

可是這可觀的利潤也吸引了旁人,平日裡就有人在十三阿哥的玻璃廠外面探頭探腦的,見到工人收工了回家,便趕上去問東問西的,言語裡不外乎是拉關係、套交情,就是想問出來這些玻璃到底是怎麼產出來的。

石詠他們的琉璃廠,與隔壁造辦處的琉璃廠其實差不多,除了一臺用於壓延法壓制平板玻璃的設備之外,就再沒有其他特殊的設備了。整個玻璃製作工藝不過就是將玻璃料在一個小型爐窯裡燒融攪拌,之後再壓成平板,最後將玻璃送入退火窯退火,以減低玻璃材料自身的“熱壓”,防止玻璃成品在冷卻過程中發生“冷爆”因此而碎裂。

因此即便有人問出這些,也對那些一樣起意造玻璃的人,沒有半點幫助。

九阿哥就是如此,盯着桌面上幾幅滿是氣泡,隱隱帶着些綠色的“平板玻璃”,臉色陰沉得嚇人。

“你們自己看看,這做出來的,連西洋進口的窗玻璃都不如,與老十三家裡那些根本沒法兒比!”

九阿哥是京裡有名的“財神爺”,生財有道,京中的茶、米、鹽、絲、鐵……至少有一小半產業與他有關,每年的進項少說也有十萬兩銀子。此前這些銀錢他都毫不吝嗇地交到兄長八阿哥手裡,八阿哥那個“寬和”、“仁善”的名聲,也與九阿哥的支持脫不了干係。

九阿哥既然盯上了玻璃,就不容許自己手下做出來這種貽笑大方的東西。

對面的管事賠笑道:“九爺,工匠們都還在嘗試。我們事先打聽得沒錯兒,那邊確實是請了幾位山東顏神鎮的工匠,我們這邊請的也是完全一樣。請九爺稍候幾日,等下一爐、下一爐燒出來……”

九阿哥氣極反笑,問:“那你有沒有問過那些顏神鎮的工匠,他們可曾造出老十三他們那樣的玻璃沒有?可曾見過沒有?”

管事愣了一會兒,無法回答,只說:“屬下再去打聽,再去打聽!”

九阿哥心情不佳,當即吼了一個“滾”字,獨自生起悶氣。這時候十四阿哥進來,見到九阿哥面前“精彩紛呈”的平板玻璃,忍不住笑道:“九哥這是怎麼了?火氣這麼大?”

九阿哥冷冷擡眼,盯着十四阿哥,眼神犀利,看得他毛骨悚然,只能掩飾着伸手去摸臉:“我臉上……難道開花兒了?”

九阿哥依舊板着臉,眼神冰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八哥病重,心裡不舒坦,火氣自然大了點兒,十四弟莫怪!”

良妃病逝之時,八阿哥在靈前哭昏過去幾次,喪儀都未撐完,就病倒了。可偏生爲了不“衝撞”皇阿瑪的萬壽節安排,只能住在城外一處地處偏遠的院子裡養病,由八福晉日夜侍疾,並九阿哥提溜了好幾名太醫過去盯着,才堪堪度過危險。

一聽說八阿哥的病,十四阿哥臉上便訕訕的,他總共只去郊外看過八阿哥一次,撂下一枝參就溜了。此前他對八阿哥態度涼薄,此刻又熱切地貼到九阿哥這裡來,受九阿哥奚落,也是難免。

“九哥,都是弟弟的錯兒,弟弟近日兵部的差事繁忙,就沒顧上八哥這裡,是弟弟的不是,請九哥多擔待!”

十四阿哥半點兒也不狡言掩飾,只管老老實實地道歉,他曉得老九一向吃這一套。

果然九阿哥臉色便和緩了些,溫言道:“八哥一向最看重你,如今他縱是被那起王八羔子陷害,也記掛着你莫要被牽連……”

十四阿哥聽到這裡,臉上立即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豈料九阿哥接下來卻用食指惡狠狠地叩着桌板說:“若是教我曉得了,是哪個王八羔子暗害的八哥,我就……”

九阿哥說話時咬牙切齒,滿懷恨意,十四阿哥便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

“九哥莫不是爲這些玻璃發愁?”十四阿哥不敢再提八阿哥的事兒,趕緊轉換話題,指着九阿哥面前的玻璃。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九阿哥難免又黑了臉色。

卻聽十四阿哥笑道:“其實九哥也不用煩惱,既然九哥的人仿製不出來,那麼,‘看着’十三哥的人做一遍,總能做出來了吧!”

九阿哥聽了,眯着眼看看十四阿哥,寒聲道:“十四弟,你能想到的,以爲哥哥就想不到嗎?”

隔天賈璉就來找石詠,說是玻璃廠裡“丟”了兩名工匠。

如今的臭皮匠三人組裡,石詠主抓技術,薛蟠主抓銷售,賈璉只管生產與進貨。廠子裡丟了人,就第一個報到賈璉這裡知道。

“昨兒收工之後就回去了,今兒早上一直沒來,按着家裡地址找過去,家裡說是昨晚人根本就沒回去,擔心得什麼似的,怕是被匪人給綁了。”

石詠一皺眉,心說:這些人劫工匠去做什麼,若真是想知道做玻璃窗的訣竅,就是劫了這些人去,也沒有用啊!

他與賈璉早就知道有人盯上了他們的玻璃生意,也私下裡反着打聽回去,曉得那些是九阿哥的人,所以這事兒,基本上就成了“神仙打架”,他們這些“小鬼”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走,咱們去金魚衚衕見十三爺去。”

這件事情,最終由十三阿哥出面,向九阿哥討人而終結。

九阿哥原本不把十三阿哥當回事兒,可是此前八阿哥病重的時候,十三阿哥即便是腿腳不便,到底也還是出城去探視了一次。九阿哥這才勉強賣了十三阿哥一個面子,將人還了回來。

然而被九阿哥綁去的兩名工匠在迴歸之前,已經被迫在九阿哥名下的玻璃作坊裡演示了一回“玻璃製作”,做出來的玻璃與此前九阿哥的人做出來的一模一樣,滿是氣泡與孔洞,顏色發綠,不似石詠他們做出來的平板玻璃那樣,純淨而透亮。

九阿哥臉色難看至極,自然知道這平板玻璃的關竅,絕非由那些尋常工匠所掌握。

十三阿哥則在自己的外書房裡,一臉疑惑地問石詠:“茂行,你當真覺得這個法子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