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二福晉沒了之後很長時間裡, 京里人物只當的永順衚衕的忠勇伯府乃是喪家,上門弔祭的絡繹不絕。剛開始富達禮只是傷感, 時間久了便哭笑不得。

石詠則一得閒就去永順衚衕幫忙, 畢竟忠勇伯府出面交際往來需要石詠這樣已經出仕當差的, 不能總是讓管事陪着賓客。

石詠主動過去幫忙, 也是石大娘叮囑他的。石大娘說當年二福晉遭罪,自傢什麼也做不了,如今人都沒了, 要是再袖手旁觀, 這份愧疚便真一輩子都無法挽救了。這種事情上,石詠向來聽母親吩咐, 從來沒有一個“不”字。也因爲這個原因, 他與堂兄富安混得極熟,認識了不少與忠勇伯府有來往的人家。

說來也奇, 二福晉是石詠的堂姑姑, 可能是因爲是出嫁女的關係, 石詠身上竟然沒有服。剛開始他見富達禮服大功,心想自己怎麼也得穿點兒什麼吧,豈知四處問了一圈, 才曉得並沒有。這個世上家族宗法將女子看得與旁人不同, 出嫁從夫,出嫁女與孃家的關係自動會減淡一層。

也因爲這個關係,忠勇伯府中住着的瓜爾佳氏衆人,除了富達禮是真心真意爲二福晉感到痛心之外, 餘人的表現便淡漠些。二伯慶德那裡,每次一正式出面,總是淌眼抹淚地,感慨一下親姊的過世太過可惜。但是石詠曾聽說過,慶德私下裡卻贊過二福晉死得“是時候”,到底沒有像老尚書那樣,影響了孫女的指婚。

至此,石詠對二伯慶德原先保有的那一點好感幾乎喪得蕩然無存,然而他早先已經應允了慶德,要給堂妹準備幾件好東西添妝的,這話卻無法反悔。

所以忠勇伯府這裡,就是富達禮這邊在遮遮掩掩地給二福晉治喪,而慶德這裡則在喜氣洋洋地給閨女置辦準備入宮的東西。

石詠雖然身上沒服,但是到底需要避忌一二,不巧便錯過了薛蟠成親的喜事,只是事先送了賀禮過去,並且在薛蟠新婚數日之後找了個機會,將賈璉薛蟠一起約出來吃了一回酒。

據石詠目測,薛蟠成親之後,變化頗大,以前一沾酒就是滿口葷段子的,現在卻正經了,也不向唱曲的姐兒擠眉弄眼了,言語裡透着對新婦的十二分滿意,彷彿此人成親以後,終於正經了那麼一丁點兒。

然而石詠與賈璉並沒有多咋勸酒,薛蟠自己在興頭上,用一壺酒將自己灌了個爛醉,攔也攔不住,最後鬧到撒酒瘋扔器皿,薛家的管事不得不出來收拾賠罪,將薛蟠好生送回去才作罷。

賈璉與石詠二人只得相對苦笑:畢竟薛蟠的底子還在那兒,而且一吃酒就現原形那。

這日賈璉問起石詠那些古董玩器的事兒,說到他家二姑娘的婚期已經定在十月底了。石詠知道賈璉鐵定會問起這個,連忙道:“璉二哥放心,東西我已經備得七七八八了。轉天就給府上送過來,回頭您看看行不行。”

早先賈璉送來的那一藤箱東西,其中適合作爲添妝禮的古董玩器、字畫條幅,都已經叫石詠給收拾出來,只需稍許再整理一下就可以再交回給賈璉。

這天與賈璉分別之後,石詠回到家,見過母親和弟弟之後,獨自回到自己的西廂,將以前完全修整妥當的古董玩器都一件件取出來,字畫都掛在牆上,望着這麼多的好東西,石詠輕聲地打了個招呼:“諸位——”

“請問有能開口的沒有?”

東廂裡一片寂靜,沒“人”搭理他。

石詠瞅瞅自己桌上,一件件玩器被他都妥當守在了囊匣裡。

囊匣,顧名思義,裡面是囊,外面是匣,這個在後世也很常見,外面看是一隻錦盒,裡面則按照古董形狀製作襯墊,鋪上綾絹;將古董置於其中,大小完全吻合,嚴絲合縫。囊匣裡面的織料柔軟,囊匣外面則是堅硬的匣子。

這種東西最適合保存各類古董文物,幾乎可以說是文物的一層鎧甲1。

石詠當初在研究院工作的時候,也經常與這種東西打交道,知道這囊匣究竟講究在何處,也知道如何製作囊匣。他用了上好的材料,將這囊匣外觀做得花團錦簇。與此同時,只消將囊匣的蓋子揭開,便能令裡面的東西展示在觀者面前,一覽無遺。

此刻,擺放在石詠面前的,是一件白玉比目磬、一件石頭盆景、一件墨煙凍石鼎、一件鏨金彝,並十餘個玻璃佛手,都整整齊齊地盛在囊匣裡。

白玉比目磬已經教石詠補上了木槌,穿上了繫繩,同時整個洋漆木架已經全部重漆過;石頭盆景已用同質石頭補全;墨煙凍石鼎則是經過清理,在表面打上了一層石蠟,從而將以前這凍石上深深淺淺的劃痕都藏住了。

以上三件,都是他親手處理的。其餘鏨金彝是請了高手匠人重新鏨了一層金,玻璃佛手則是請造辦處下屬琉璃廠的匠人們照着樣子重做的,因爲有榮府提供的樣子在,制模特別容易,只是上色的工藝比較考驗人。只不過造辦處轄下的工匠技藝高超,試製幾次,便仿着榮府的樣子重新做了出來,補上缺損的玻璃佛手。

如今這些東西都整整齊齊地碼在石詠面前。

此外,東西在桌上,書畫則全都在牆上。

石詠不大的東廂,三面牆都被這些畫幅掛得滿滿當當的,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米芾的《煙雨圖》、無名氏的《燃藜圖》,另外還有三對條幅,以顏真卿的一聯最爲珍貴,秦觀秦少游那一聯次之。

此前,按照石詠的要求,湯裱褙將這些書畫全部修復之後重新裝裱,如今無論是用肉眼還是放大鏡,都看不到半點瑕疵。上次石詠在“松竹齋”偶遇湯裱褙,楊掌櫃還誇湯裱褙技藝更精了。石詠心知定是自己送他的那面放大鏡之功,也不說破,果真按他說的價格與湯裱褙結算了,還順手將那柄放大鏡贈與他。

如今這些書畫就全部掛在石詠屋裡。

石詠癡迷書法,見到顏魯公的真跡,幾乎如癡如醉,伸出右手食指就在桌面上比劃,模仿顏真卿的用筆筆法。相比顏真卿這楷書大家,秦少游的字就顯出他年少才高的氣象,但是字體更加輕盈飄逸,不似顏真卿的那樣法度端嚴。

石詠待在自己的屋子裡,盯着牆上的書畫看了許久許久,這時外面天色早已全黑,他的東廂裡光線暗淡,幾乎看不清書畫了,才突然省起,小心翼翼地去將自己一盞“煤油燈”點亮了,這屋裡方纔大放光明。

又不知看了多久,石詠鼓足勇氣,又問了一聲:“有哪位是能開口,與我石某人聊個幾文錢的?”

屋內一片寂靜,石詠卻聽見外頭有響動,推門出來看的時候,才見是對面弟弟石喻起夜。見這小朋友一轉臉又旋暗了燈自睡了,石詠獨自一個回到東廂,面對這一屋子的好東西,長長地嘆息一聲:

——挫敗啊!

石詠心想,以前每次修理一件古董玩器,就能有個古人與自己交流,連修個宮門都能認得個“西華”。可是這次,一屋子的古玩與書畫,竟沒有一件是“通靈”的。

這回的落差實在太大了。

到了此刻,石詠終於開始無比懷念他修過的那些器物們,同時也意識到,他竟有幸能夠擁有這樣一種體驗,這樣一種雙向對等,卻又專注而私密,再沒有第三人能干涉介入的一對一交流,是多麼值得珍惜的經歷。

石詠難免有些喪氣,擡眼望着牆壁正中掛着的那一副《海棠春睡圖》,上面一名美人,正自在海棠花叢中香夢沉酣。

他可不似那些話本筆記小說裡的主人公似的,承望這畫中人能從畫幅裡走出來,他其實只需這些字畫裡能有一件,跟他打個招呼就好。

可是細想起來,他原本不該奢望這麼多的。

這次賈璉送來的一藤箱文物,他除了最開始的整理和登記花費了些功夫之外,並未投入太大精力在這上頭。書畫的修復,他全都交給湯裱褙去完成了,其餘古董,他只動手清理、小修小補了其中三件,其餘也都是交給旁人去補全的,至於瓷器和那些玉器的殘片與碎片,他竟還全然沒有功夫去修理……

總做人嘛,不能太貪心!畢竟只有真正付出了心血,才能獲得對等的回報。

石詠伸手調暗了“煤油燈”等燈光,準備解衣就寢。扭頭看看牆壁上掛着的《海棠春睡圖》,竟又不好意思起來,就怕萬一的萬一,這圖畫中的美人兒有靈,而自己寬衣就寢的樣子唐突了美人,趕緊又去將那幅圖從牆壁上取下來,小心捲起,這才放心去睡。

翌日,這些囊匣與卷軸,就被石詠一起打包送到了榮國府,指名交給賈璉。與東西一起送到的,還照例有一頁清單,上面列着所有書畫與物件兒的名稱,以備將來賈府爲迎春準備妝奩時寫嫁妝單子要用。

東西送過去的時候正巧賈璉不在,等到石詠下差歸來,正見到賈璉堵在椿樹衚衕口,見到石詠,上來就向石詠一伸手:“拿來!”

“啥?”石詠納悶。

“你應承過的,修理這些物件的開銷單子!”

早先賈璉提出請石詠幫忙修這些東西的時候,就說過的一切費用都由他負擔。上回賈璉再追此事的時候,還再三叮囑過,一定要石詠給他寫個開銷單子。這回石詠想要趁賈璉不在家的時候,悄麼聲兒地將東西送上門,卻是打錯了算盤,被賈璉給追上門來了。

石詠被人抓了個現行,沒奈何,只能請賈璉去自家堂屋裡坐,同時真的拿出來一份開銷單子,這上頭將開銷一項一項列了,還有零有整的,給賈璉算出了個三十七兩帶幾錢銀子的數目出來。

這上面還不帶那件玻璃佛手,因爲造辦處轄下的玻璃廠不肯收石詠的材料錢和工錢,只是石詠欠了些人情而已。

賈璉見石詠算得精細,這才放了心,當下又掏了一錠五兩的金子出來塞給石詠,鄭重謝過,而且還不許找零,找零他便要跳腳。

石詠知道若是不收,賈璉一定不肯干休,只得從善如流地收下,同時笑道:“本想偷點兒小懶,自掏腰包修了這些個古董書畫,也算是爲令妹的婚事儘儘心,璉二哥堅持不許,沒奈何我就只能另想法子了。”

賈璉聞言大笑,伸手拍拍石詠的肩膀,說:“你小子,這就好好費點兒心吧!”

他狹促地衝石詠笑笑,跟石詠比個“二”的手勢,說:“竟然還得是個雙份子!”語氣裡帶着無限同情。

石詠確實得出兩份禮,一來和賈璉是好友,要賀他嫁妹,二來與丹濟算是認得的同僚兼朋友,要賀他新婚,回頭兩家結親的時候,兩邊親友,石詠還哪頭都不能拉下。

石詠知道賈璉是在開玩笑,也不與他置氣,反倒是扶着額頭有些發愁。

賈璉的話道出了一個事實,這世道重“禮尚往來”,送禮是門相當複雜的學問,要比後世大學畢業後同學結婚他給送份子錢復雜得多了。

他剛穿來的時候,石家尚在溫飽線上掙扎,再加上母親與嬸孃寡居,不與旁人往來走動,這禮,自然是能省就省的。可是一旦熬到石詠當差,認識了新的朋友、同僚,又與本家親眷恢復了往來,這送禮與往來人情,立即放上議事日程。

石詠在這一方面是短板,畢竟石家這裡沒有任何舊例可以參考。石詠少不得請教請教賈璉,問問像他與丹濟這樣的關係,該當送什麼禮。賈璉自己從未在衙門裡當過差,但畢竟是大家公子,又是通曉庶務的,當即指點石詠幾句。石詠便有茅塞頓開的感覺,趕緊謝過賈璉。

賈璉卻笑:“這有什麼?反正你送丹濟的,下回丹濟也一併要還回來。”

石詠聽了這句,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禮尚往來,現在他賀丹濟新婚,回頭他成親的時候丹濟少不了再還上人情,這與後世一樣。

然而至於他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尋着自己的姻緣麼……石詠老臉一紅,趕緊岔開話頭:“璉二哥,你上次送來一藤箱東西,我那兒還沒拾掇完。早先見那裡頭還有好些‘柴、汝、官、哥、定’,回頭我慢慢一件件修起來再給你送來。”

“柴、汝、官、哥、定”是宋代名窯,此前石詠粗粗看過,除了那兩件汝窯器以外,另有些瓷片與殘片來自其他幾窯,此外還有些明宣窯成窯的小件。石詠以前在研究院是專業幹修復這個的,這時候信心滿滿,恨不得給賈璉拍胸脯。

宋代五大名窯的瓷器,即便在這個眼下的這個時空,也是身價不菲。哪怕是殘片修復件,在琉璃廠的古董鋪子裡也能叫上不低的價錢。相比之下,明代“成宣永嘉正”這些,就要略次一些。

賈璉聽到這裡,雙眼一亮,倒也非是他愛財的緣故,只是聽說竟然還有好東西,越發喜出望外,連連拱手道謝。

少時石大娘命李壽過來招呼,留賈璉用飯,賈璉欣然應了,吃了飯才走的。

石詠回到自己的東廂,早先賈璉送來的那隻大藤箱還放在屋角,裡面是那些瓷器與玉器的碎殘片。他再度望過去的時候,多少還是生出些挫敗感:頭一回送走這麼多件修復的文物,卻是一件都沒法與之交流。

這固然與最近各種喜事白事接踵而來,他分身乏術有關。他沒法兒集中精力修復文物,而且也並沒有投入多少感情,便自然得不到回報。

此時此刻,石詠很想靜靜。

近來他的精力分得太散,沒法兒專注在一件事上。這與他的本性有所違背,說到底,他從來都是那個能耐着性子修復文物,一坐坐倆小時的研究員,習慣單線程執行任務,可是一旦將他的精力打散,石詠便漸漸覺得有些無所適從了。

他覺得需要一個機會,好好放空一下,重新審視自己。

說來也巧,十六阿哥這時候笑嘻嘻地來找石詠:“小石詠,隨爺出城辦差去!”

作者有話要說:  1文物囊匣的描述參考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