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說實話, 學書法這件事,就是師父領進門, 修行靠各人。最穩妥的做法莫過於剛剛開始學的時候, 就有個明白人教那些最基礎的東西, 什麼樣的文房四寶用起來最適合自己, 握筆的姿勢爲何,下筆用力如何用……那等最細微轉折處的種種體會,得有個經歷過這一切的人從頭至尾帶着, 一點一點講, 一點一點教,否則光憑個孩子, 且得走彎路。

石詠就是這麼個站在入門處的明白人。

如今他教雍親王府的弘曆阿哥學書, 已經有十個月了,將弘曆阿哥的基礎打得很好, 如今小阿哥握着石詠贈他的湖筆, 寫下一行字, 已經足有別的孩子習練了兩三年的水準。

當然了,據石詠判斷,弘曆阿哥將來的字一定能寫得不錯, 但若是說要在書法造詣上有所成就, 三歲看老,他覺得弘曆阿哥沒這可能。雖然他深信雪糰子將來一定能寫得一手“好”字,但是要有所創新和突破,雪糰子遠不如鄭板橋。

這就更加深了石詠身上所擔負的責任感, 在教弘曆阿哥學書的過程中,他少不了更多帶些名家字畫來,教導弘曆阿哥如何欣賞,尤其是那些留白,更是被強調了無數遍,不能隨意題字、蓋章。

弘曆阿哥脾氣甚是溫和,有時石詠嘮叨,他也不會在意,只是微笑着,點頭表示記住了。

十個月下來,不知怎麼地,弘曆阿哥得遇名師的說法就不脛而走。據說是雍親王本人有迴路過弘曆的書房,見到弘曆習字,好生讚了兩句,而弘曆則對答曰,都是石師父教的。雍親王便也順嘴將這個“石師父”讚了兩句。

其實石詠自己心裡清楚,四五歲的孩子,字寫得再好,畢竟手上的力道有限,寫出來的又能好到哪兒去。雍親王那回,其實是看見弘曆用毛筆蘸了清水,懸腕在青石板上練字,這種節儉的做法深得雍親王的歡心,而弘曆又說是石詠教的,石板也是石詠送的,石詠可不得得那兩句誇獎麼?

只是石詠本人的名氣,卻在雍親王府一下子打響了。除了弘曆之母鈕鈷祿氏暗暗慶幸,替兒子挑了一位名師之外,另一位庶福晉耿氏也替兒子動起了心思,想要石詠也順帶手教一下比弘曆小一歲的五阿哥弘晝,反正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麼。

雍親王曾使王府管事問過一次石詠,石詠當時也是一根筋,當即答曰弘晝阿哥年紀還小,手上力道還不足,若是學書學得太早了,未必是件美事,不若轉過年再看。後來也不知道雍親王是怎麼決定的,總之弘晝阿哥迄今爲止還未被送來石詠這裡。

然而今日十三阿哥卻是在委婉提醒石詠,切莫介入雍王府幾個小阿哥之間的暗流涌動。

雍王府嫡福晉膝下沒有嫡子,但將來總要有個人繼承雍親王的爵位,幾個阿哥年紀差得都不算大,小的討了雍親王的誇獎,年紀長的心裡自然過不去。十三阿哥的意思是,三阿哥那裡,沒準會找石詠的麻煩。

石詠心裡頗爲無語:話說這是無妄之災啊!學書這回事,從頭至尾他都只有聽命的份兒,到頭來怎麼竟又是惹上了麻煩?

這日又到了他去雍親王府,在門房處報了名姓,卻是一位面生的管事將他往裡府裡領,將他領至日常教習弘曆阿哥學書的書房外,轉身對石詠說:“石大人,四阿哥此刻尚在福晉處,請在此稍候,小的使人去請四阿哥過來。”

石詠點點頭,這樣的事也常有,他雖然被弘曆喚作“師父”,但時常也只有他等弘曆,沒有弘曆恭候他的道理。

他在書房中一面等候,一面想着心事。若照十三阿哥所暗示的,必是已經有人注意到他對弘曆的教導與“關照”,以及弘曆因此在雍親王跟前的得臉。但是學書這種事,又並非正經開蒙,石詠原本就打算只教兩年,就從雍親王府抽身的,如今看來,這一淌渾水,更是莫要多趟的纔好。

石詠正想着,忽聽身後一聲輕咳。他一轉身,見到個十來歲的錦衣少年,立在自己身後。

“你就是石詠?”

清脆的童音,配上高高在上的口吻,便是十足的怪異。

石詠仔細打量面前這個錦衣玉帶的小小少年,只見他有着愛新覺羅家常見的瓜子臉,眉眼細細,模樣甚是清俊,只是兩片薄薄的嘴脣使勁兒抿着,便透出十分的倨傲。

“是,我是石詠。”

石詠大致猜到來人是誰了,因此這話他回得沒有半分脾氣。

少年背後還跟着一名太監,此刻尖聲道:“怎麼,見了三阿哥,竟然不知道行禮嗎?”

果然是三阿哥弘時。

石詠此刻忍着氣,翻下袖口,規規矩矩地打了個千兒下去,口中稱:“見過三阿哥。”

在這個時空混,他行禮行得次數也不少,可這一回是真正瞬間便覺得憋屈。

此前他見弘曆阿哥也需要上前行禮,但是弘曆每一次都會偏過身,不受他的禮,以示尊敬兩人之間的“師徒之誼”。可是眼前弘時卻大喇喇地受了,待石詠禮畢,這才頗具威勢地擺擺手,說:“免禮吧!”

石詠一陣無語,但想他又何必跟個孩子一般見識,當即順勢起身,立在弘時跟前,柔聲問:“三阿哥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弘時目光犀利,緊緊地盯着石詠,上下打量着,眼裡露出些許詫異,似乎沒想到石詠竟然如此年輕。片刻後他竟然也放緩了語氣,故作和藹地問:“聽聞石先生一直在指點四弟學書,不知石先生師從何人,竟有這底氣,到雍王府來指點書法之道?”

石詠聽他一副“就憑你”的口氣,感覺這大約是來找茬兒的,當即應道:“書法一道,鍾張羲獻、顏歐柳趙、蘇黃米蔡,無一不可爲師。”

弘時:……口氣好大!

“然而卑職到此,絕不敢稱‘指點’,只是將以前自己學書的心得與四阿哥稍許分享一二,幫助四阿哥打好基礎,將來四阿哥師從名家之際,可以省些心力,事半功倍。”

他前半句答得傲岸,將弘時唬得一愣一愣的,後半句又很謙卑,將自己的姿態放得極低,弘時擡起眼,盯着石詠,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發作他。

其實今日弘時過來,卻是側福晉李氏提點,要弘時見見石詠,聊幾句,問問石詠願不願意也指點指點他。可是弘時見到石詠,第一句話就說擰巴了,再加上弘時本就不忿阿瑪誇獎四弟,他對石詠也始終悶着一股無名之火。

“既然如此,若是弘時誠心求教,石先生可願也指點我一二?”弘時忍着氣問。

石詠點點頭:“只要三阿哥不嫌棄。”

弘時着實沒想到石詠竟然答得那樣乾脆,態度坦坦蕩蕩,全無藏私的意思,似乎對於教三阿哥還是四阿哥全然無所謂,一時便微微發怔。

只聽石詠接着又解釋:“卑職教四阿哥的,主要是執筆的姿態,懸腕的角度,運筆的力道,用墨的方法,並由四阿哥練習正楷筆劃的各類筆勢,由卑職點評。三阿哥若是在這其中有任何不解之處,皆可提出,卑職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弘時一怔,他心頭唯一的問題,就是字醜討不了自家老爹歡心怎麼辦。至於他自己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他也並不十分清楚,所以此刻也不知該怎麼請教石詠。

一想到這裡,弘時立即煩躁起來,心想,四弟所學,明明都是剛剛啓蒙時人人都學過的內容,也未見有多深奧,自己身邊有那許多飽學的宿儒、書法的名家在幫輔,又何必來求眼前這年輕人?

弘時一時心裡暗暗埋怨李氏,心想額娘實在是耳根子淺,聽風就是雨。

當下他冷着臉道:“罷了!我也沒這許多功夫,今日不過隨便來看看,石先生既然教着四弟,便請好好教下去吧!”

說畢他一轉身,就從那小書房裡邁步出來,出來的時候正看見弘曆候在書房外,向自己躬身俯首相送。弘時登時便低低地哼了一聲:“馬屁精的師父,不過是大馬屁精罷了!”

這話剛巧被弘曆聽到,他隻眼光茫然地望着弘時的背影,似乎全然不解這話的意思。

可是王府里長大的孩子,誰會真不懂這些個?弘時不過是在諷刺弘曆故意用石板習字,迎合雍親王的節儉作風,順帶饒上石詠,說是石詠指點的弘曆罷了。

石詠絲毫沒聽見這話,但是他望着弘時的背影,也挺替他惋惜的。

石詠並不認爲自己的字會比那些苦練多年的讀書人寫得好多少,但是他有一項長處:比起那些一把鬍子的飽學宿儒和書法名家,他更清楚初學書法時的“痛點”,也曉得怎樣一一克服。當初教石喻的時候,他就曾一一驗證了這些“教學方法”,待到現在教弘曆,更是駕輕就熟。

眼下弘時十來歲,習字約有三四年了,若說寫出來的字不美觀,大多與用筆方法姿態不正確有關。壞習慣從現在開始掰,興許還能掰過來,但若是再這樣一直持續下去,再要挽回便難了。

弘時這個孩子,據史載,二十出頭的時候就因爲年少放縱,行事不謹慎,被父親削去了宗籍,年紀輕輕便亡故了,死因據說是意外,也有人將這推到雍正頭上,說是雍正殺子爲弘曆鋪路來着。

石詠一向覺得,歷史上有的是意外與巧合,可是大多數意外與巧合背後,都有其必然原因,即便歷史上有一兩個節點發生改變,但是歷史前進的大方向卻不會發生偏差。

就如眼前弘時的個性,依石詠之見,怕是絕難討好了雍親王去。這個孩子尖銳、急躁而不知輕重,擱在外表溫和謙遜的弘曆身邊,實在是差別明顯,叫人沒法兒喜歡。

一時弘曆進來,與石詠見禮。弘曆斂下眼簾問:“師父可好?”

石詠隨口道:“師父很好,來,讓師父看看你前些時候的功課做得如何了。”

弘曆當即扭頭看看跟來的隨身內侍,那小太監立即將手中拎着的一大包東西提至桌面上,隨即手腳麻利地將裡面的文房四寶、磁盒水丞,並一片薄薄的青石板取出來。

於此同時,石詠則從自己隨身帶着的褡褳裡取出厚厚一卷雪浪紙出來,對弘曆說:“從今兒起,咱們在這紙上練習。”

弘曆聞言有點詫異,擡起頭望着石詠,那眼神似乎在問:難道不怕拋費了好紙?

石詠鄭重地說:“四阿哥,此前你已將運筆之法練得很紮實,從今往後,可以多多在紙上練習。這種雪浪紙又大又托色,寫字畫寫意畫都是好的,四阿哥不妨從這種紙張開始練起,熟悉熟悉紙對水與墨的吸收,真正駕馭了紙張、水和墨的關係,才能確保你能寫出好字。”

弘曆一對黑白分明的眼仁盯着石詠,片刻間沒說話,眼神之中,竟然有一點猶豫。

而石詠與弘曆,好歹也相處了大半年了,這孩子雖然自小長在王府,比尋常五六歲的孩子更多一份心思深沉,可是他的一心一念卻也瞞不過石詠。

石詠知道他心底有疑問:既然上回雍親王見他用石板習字,開口讚了他,足見此舉是得父王歡心的,到了這時又何必要換?

弘曆的眉頭亦微不可察地皺了皺,似是想起了剛剛離去的弘時:難道這位師父是在忌憚三哥?可這雪浪紙偏又是石詠事先就準備好了才帶來的,足以證明師父早有準備,不是什麼臨時起意。

於是,弘曆咬咬下脣,實在沒忍住,開口問:“師父,這種紙很貴吧!”

石詠心想:是挺貴的,買的時候他還有點兒心疼。

然而他卻開口說:“記得師父以前教過你的嗎?只要你預先將怎麼下筆、怎麼運筆都想好了,然後集中精神,不要草率下筆,就不會輕易拋費紙張。”

“說實話,這世上的好紙多了去了,雪浪紙不過其中一種,”石詠想了想說,“只有你見識過真正好的,才知道該如何善用、如何珍惜。”

這話卻不好懂,弘曆望着石詠,眼睫毛一上一下地刷啊刷啊刷。

然而石詠此次卻是有備而來,他早就想好了,要從小處着手,讓弘曆真正見識一些“好”東西。

此前他教弘曆,只覺得這個弘曆是個從小知道儉省的好孩子,得知雍親王對弘曆的那一番讚譽之後,他也不過認爲,弘曆長在王府裡,難免心智早熟,曉得投其父雍親王所好,不是什麼稀罕事。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覺得,弘曆的審美,可能真的有點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