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問明雙方衝突的整個過程, 心裡有數:說到底還是爲了錢。
京裡拍賣會上拍賣玻璃器的事兒,十六阿哥已經向皇帝報備過了, 並且還貼心地向皇阿瑪和皇太后各自孝敬了全套玻璃酒器。他向康熙坦誠, 才入內庫的這兩百萬兩銀子裡面, 有九十萬兩, 乃是十三阿哥預支了名下玻璃廠明年一年的產出。他也將十三阿哥不敢居功的態度向皇父一併說明。
康熙聽了十三阿哥的表態,當時是一陣無語。在那一個瞬間,他曾覺得這個兒子與自己真的是生分了, 心頭一陣憤怒;可是轉回頭一想, 如今默默無聞地做事,做了事又往後躲的兒子, 除了十三阿哥, 又還有誰?
他且放下與十三阿哥之間這樣糾結反覆的父子之情不管,單看石詠此人, 這生財與斂財的能力確實不錯。搞個拍賣會, 用幾件算不上特別打眼的玩物, 就讓莊親王、睿親王等人乖乖地從口袋裡往外掏銀子。再者,據十六阿哥所說,那些玻璃酒器也是石詠帶着人研製出來的, 所以新入庫的那二百萬兩, 幾乎都可以算在石詠頭上。
康熙冷眼看看下頭伏着的人,覺得這個石詠,就因爲能斂點兒浮財,這份才具與衆不同, 如今倒成了香餑餑了。
這當皇上的如今認準了富達禮不曾與八阿哥、九阿哥結黨,心裡是打算用的,便知道不能寒了富達禮之心。至於石詠,既然內庫總是缺銀子,這個人留在十六阿哥身邊,輔助輔助內務,肯定也比教九阿哥奪了去使喚要好些。
於是康熙一張口,便開始訓斥九阿哥,不過“狂悖”、“跋扈”、“目無尊上”之類的言辭,卻比早先直斥九阿哥不將他放在眼裡的時候那等冷森森的口氣,要緩和得多了。登時令跪在底下的八阿哥、九阿哥等人稍稍鬆了口氣。只是老皇帝口舌便給,一開了個頭,便能滔滔不絕地罵下去。
罵上好一陣,康熙覺得腹中更餓了,偏生底下幾個人乖乖地聽訓,沒有一個有接茬兒的意思。康熙唱着獨角戲,心中越發鬱悶,眼光在他幾個兒子臉上瞟來瞟去——怎麼還沒有人領會他的心意,要跳出來做和事佬的?
正在這時,八阿哥突然開了口,啓稟皇父:“請皇阿瑪放心,九弟在來之前,就已經知道錯了。因聽聞富達禮都統正在御前,所以是特地趕過來賠罪的!”
九阿哥伏在地上,差點兒一口老血噴出來:原先八哥只說是說明誤會,怎麼變成是他賠罪了?
可是他性子雖然桀驁,可這輩子都不曾違拗過這個兄長所說的話,當即強忍着一口氣,硬着頭皮對富達禮開口:“富都統,那個,早先,跟你家侄兒開玩笑來着……”
富達禮:開玩笑?
“……誰知玩笑開過了火來着,着實對不住!”算是勉勉強強,由九阿哥道了一句歉。
富達禮僵着一張臉,口氣硬梆梆地道:“只盼着以後九貝子有什麼這樣的‘玩笑’,都衝着我們武人來開。”
八阿哥聽見兩邊說話火藥味兒依舊濃重,連忙對富達禮說:“統領且看在我面上,請你放心。今日是在御前,我可以立誓,日後一定叮囑胤禟嚴加約束手下,絕不會再有任何足以引起‘誤會’的情形出現,並確保令侄的安全。若有任何違背,我願意一力承擔後果。”
他深知富達禮遣人送信的目的,他能夠及時趕到這裡,消弭皇父心中的猜疑,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算是富達禮之功。若不是富達禮將此事瞬時鬧大,而是任由此事暗中發酵,換個方式,再教個真正有敵意的人捅至御前……也許最終便會不可收拾。
八阿哥心知肚明,便投桃報李,給富達禮一個承諾:你既然是爲了你侄子的命,那我便護着你侄子的命,不讓他有被報復的可能,這樣的條件,料想富達禮也是能夠接受。
果然,富達禮沉思了半晌,終於衝座上的皇帝深深俯首,低聲道:“皇上,微臣原本今日就是對九貝子有所冒犯,因此特地前來面聖請罪,請皇上……責罰!”
態度終於放軟乎。
康熙坐在上首,見這雙方總算是各退了一步,沒有責罰富達禮,只淡淡地說:“富達禮,你也是爲了子侄好,只是以後莫要再莽撞,過問清楚再說啊!”
他又望向八阿哥:“既然是你應承的,那麼好——日後石詠若是有半點差池,朕不會問旁人,只管唯你是問!”
八阿哥一凜,當即應下,猜到皇父往後可能要用富達禮,便護着其子侄以安其心。
豈料,這時候十阿哥冷不丁在後冒了一句:“莫非以後這姓石的小子出了個什麼意外,也都要算在八哥頭上嗎?”
十阿哥自進了清溪書屋以後,便一直不言不語,彷彿是個隱形人。此時突然冒了這樣一句,聽着像是自己嘀咕,其實卻將富達禮的用意挑了個明白——富達禮一直在等這一句,在等八阿哥應承,大包大攬,護下石詠,免得他日後受九阿哥的後手報復。
清溪書屋裡的氣氛一下子又有些緊張,九阿哥陰惻惻地補上一句:“是啊!”
康熙的臉色也變了變,富達禮的私心他原本並不在意,人都是有軟肋有弱點的,只是富達禮因爲這一點私心,便能向自己的兒子叫板,皇帝心中登時涌起一片陰雲,富達禮的前程,瞬間也有些堪憂。
富達禮脖子一挺,撐住了硬是沒有開口,康熙便也只管盯着他,一言不發。
石詠從頭到尾,都伏在地上,將各人說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大伯富達禮的苦心他感激之至,但是老皇帝的暖味態度也讓他腹誹不已:皇子阿哥們可以視人命如草芥,旁人便連生存權也沒有了?
他緊緊地咬着下脣,也在反思:這件事的確是由他身上引起,他饒闖了禍,卻沒有辦法收拾;他做到了遵從自己的內心,卻沒有任何能力反抗豪強;而大伯富達禮的無私付出,讓他既感動又慚愧:他到底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人物,太弱太無能了,可要他眼下當真在御前說些什麼,他又怕說什麼都是錯,反倒連累富達禮,那纔是真正的“滿盤皆輸”,輸得連忠勇伯府都搭進去。
這時候八阿哥出聲,肅然道:“請皇阿瑪放心,俗語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兒臣既說了要保證石詠的安危,便會維護到底。若是石詠有任何不妥當,皇阿瑪唯我是問便是!”
接着他語氣復轉溫和,面向富達禮道:“只請富達禮都統能接受九弟這一番致歉的誠意——”
九阿哥哪兒有什麼誠意啊?所有的誠意都在八阿哥胤禩這裡。
石詠聽着這番話,也不由得心裡一動。旁人都說八阿哥是個“賢王”,至少從他這番態度上,確實能令人感覺到這個“賢”字。石詠悄悄擡起頭,自後望見八阿哥單弱的身形,心中也有些惋惜:沒想到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奪嫡失敗者,竟是這樣的一副個性。
康熙見有人出面給彼此臺階下,暗自舒了一口氣,隨意地揮了揮手,懶懶地道:“既是兩頭都說清楚了,便這樣吧!胤禩你多看顧着胤禟一些,免得他又到處生事闖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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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畢,康熙懶懶地一揮手,命衆人都跪安,並且對魏珠說:“命人傳膳!十六阿哥留下,陪朕用膳。”
十六阿哥渾然不聞,跟着哥哥們一起往後退,被十阿哥扯了一把,才愣愣地留在原地。
餘下幾人一起退出清溪書屋,離開暢春園。富達禮在前,石詠則快步跟在伯父身後。
“姓石的!”九阿哥在石詠背後發話,“你敢不敢站住?”
前面富達禮恍若不聞,依舊穩穩地往外走去。而八阿哥則語氣裡帶着責備,叫了一聲:“九弟!”
石詠原本也隨着富達禮一道,快步往外走,然而聽見九阿哥這話,他的腳步終於慢下來,想了想之後便轉身回頭,躬身向九阿哥致意,語帶恭敬,穩穩地問:“九爺有何吩咐?”
九阿哥突然快步上前,突然一把抓起石詠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拎起來。此刻兩人面對着面,比之早先在九貝子府的時候,情勢更加劍拔弩張。
石詠卻依舊雙目直視九阿哥,眼中沒有半點懼意,反而又問了一遍:“請問九爺有何吩咐?”
九阿哥一怔,手上使勁,將石詠一張面孔拉得更近些,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小聲說:“君子可欺之以方,算計不了我,便算計八哥,算計着將你這條性命綁在八哥身上,真以爲這樣,我便奈何不了你?”
他一腔怒氣,全是衝着富達禮去的,氣憤此事富達禮竟將毫無關聯的八阿哥也拉下了水。這股子氣眼下就全撒在了石詠身上。
石詠依舊是那般平靜口吻,淡然應道:“九爺可以試試看。”
果然,一旦全豁了出去,石詠便一點兒都不怕了。
“混賬王八蛋!”九阿哥大怒,已經舉起了拳頭,卻叫八阿哥一伸手就給攔住了。
“老九,你不惹事我就謝天謝地了!”八阿哥攔着九阿哥勸道,一瞥眼見到石詠全無懼色,也是暗暗納罕。
九阿哥將手一鬆,口中怒斥一句:“滾!”
石詠則自己伸手,將衣領整整妥帖,這才默默向一旁的八阿哥略略致意,轉身離開,快步追上在遠處候着的富達禮。富達禮則伸手輕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示意鼓勵,隨即兩人一道,快步離開了暢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