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打開賈璉交付給他的那隻“木瓜”,發現在布帛軟木包裹之中,竟是一隻精巧無比的六出團花銀質香囊,內中另有一隻金制香盂,用以盛放香料。
而唐開元天寶前後,正是唐代金銀器工藝登峰造極的時候,雖然沒有現代先進的技術設備,石詠也大致能夠判斷這該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那哀婉的愛情故事,心頭便涌起一陣無法言說的淒涼滋味。
這隻香囊,會是楊妃留下的麼?
石詠覺得頭一次腳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對他自己發現的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詠迴轉到自己屋裡的時候,卻發現:好傢伙,大家竟然已經聊上了。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如今石詠的案上,寶鏡、金盤、香囊,與歷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關的器物,自然也湊成一臺好戲。
石詠還在發愣,什麼時候這香囊竟也開口了,他這不還沒完全修好呢!
可後來一想,石詠明白過來,其實這具香囊沒有損壞,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見天日。而他,則做了那個讓寶物重見天日的人。香囊與寶鏡、金盤一樣,是有靈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與其餘物件兒交流。
武則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楊玉環的香囊聽說了,自然趕着寶鏡喚“皇祖母”。武則天卻對楊玉環沒有半點兒印象,細細地問了,才曉得是孫子的妃嬪。兩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寶鏡自然追着香囊問起身後之事。
香囊只管撿自己知道的說了,並無半點隱瞞,連楊玉環是如何入宮之事,都一一詳述。
旁邊衛子夫的金盤又聽不下去了:“感情你們兩位,都是侍奉了父子兩代的……”
寶鏡與香囊同時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繼,嫁了兩代帝王;另一位則是……兒媳婦被老子搶了去?”
香囊繼續沉默,而寶鏡則重重地咳了一聲。
金盤便不再說什麼了:這種話題,好尷尬的!
漸漸地,武則天的寶鏡問至天寶年間的變亂,當她聽說安史之亂時,擁有雄兵二十萬的潼關失守,長安失陷,登時大怒,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羣賢並舉,國泰民安,豈料數十年之後,就丟在此等豎子手中?”
石詠趕緊出言安慰。畢竟安史之亂之後,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豈料他答了幾句之後,不止是武則天的寶鏡,連楊玉環的香囊也一起來問石詠:“石郎,請問你……”
楊玉環的生命,在馬嵬坡便就此終止了,香囊自然也無法得知後來的事,即便歷經千年,那份關懷也從未消散。
石詠聽了大爲感動,微有些心酸,原來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聽了香囊這般殷殷相詢,石詠便替楊玉環覺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記的種種風流韻事,安祿山擲木瓜什麼的,如今看起來大約都是詆譭。說到底,楊玉環大約只是一個癡情的尋常女子罷了。
他大致解釋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後來安史之亂平息,他返回長安之後做了幾年太上皇這才過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過多久,卻又婉轉開口:“石郎,請問你,可知變亂之後,妾身可曾有幸,歸葬於三郎身畔?”
它聲音動聽,語意懇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個答案。
石詠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後世詩人們寫了那麼多優美卻悲切的詞句,描繪玄宗悲悼這位愛妃,卻無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貴妃遺骸,葬在自己身側。
他天性不會說謊,終於只能答了,“史書上並無記載”這幾個字。《舊唐書》中對貴妃的結局只有寥寥數字記載: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並密令改葬他處。
石詠在香囊的要求下,複述了史書所記,室中沉默了許久,半晌,纔有低低的泣聲傳來。雖然不是什麼號啕痛哭,只是這等無聲飲泣,卻更叫人覺得悲從中來。
直到石詠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時,都能聽見香囊低低的啜泣聲。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兩位是怎麼安慰的,香囊那裡,已經不再哭了。
然而武則天的寶鏡卻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隨着石詠出門,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詠正巧要送喻哥兒去學塾唸書,當下便應了,懷裡揣了寶鏡,一手提了弟弟的書箱,一手牽了喻哥兒,出了紅線衚衕,往椿樹衚衕過去。
待送了喻哥兒去了學塾,石詠懷揣着寶鏡,在琉璃廠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館門口聽裡面說書先生說了幾句書,忽聽懷裡寶鏡開了腔:“朕實在是太憋悶了……”
什麼能讓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鬱悶的?
“以臨淄王的性子……哼哼!”寶鏡依舊以武皇的口吻說話。石詠這才記起來,武皇在位的時候,因廢了睿宗李旦,皇孫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爲臨淄王。所以武皇會用“臨淄王”稱呼她這個孫子。
“馬嵬坡兵變,背後煽動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寶鏡悠悠嘆出一句。
石詠應了是。後世的主流看法是,馬嵬坡兵變,背後主使是太子李亨,執行者是領兵將領陳玄禮。也有人認爲是士兵自發所爲,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卻猜這件事,真正合着是臨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詠聽了這話,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覺得背後隱隱發寒。
“誅了楊氏一族,去了叛軍‘清君側’的口實,誅殺丞相,縊死貴妃,這根本就是臨淄王本人的意願吧!”
武則天稱帝的時候,玄宗李隆基不過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卻對他的心性多少有些瞭解。更要緊的是,兩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趨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於自己的帝王之術,以此來判斷,身處這樣的危機,一名帝王,究竟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
然而石詠卻聽得遍體生寒,炎炎夏日的豔陽也並不能讓他感受到什麼暖意。
說好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呢?
原來這世所稱頌的愛情背後,竟然也只是算計與利益?
此刻石詠心裡唯獨只有八個字:珍愛生命,遠離皇權。
“朕這話,不能在玉環面前說,”寶鏡放緩了語氣,“但是卻必須讓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時就是這副樣貌。”
“你需要知道,這世上,你若只願做個碌碌無爲的平頭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奪扇的命運,因爲你無力反抗;可一旦你當真與權力有了任何牽扯干係,即便是你選對了人,站對了隊,你也一樣隨時可能會被犧牲出去。這兩者之間,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對的難題。”
“小子謹受教誨!”石詠明白武皇這是在用心指點他,即便是站在當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罵一句“呆子”,從他身邊走過。
寶鏡則幽幽嘆了口氣,說:“畢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邊,指點你!”
石詠登時想起,武皇的寶鏡曾經提過,想去榮國府中,陪伴絳珠仙子。上回他們一人一鏡琢磨過一次,暫時沒想到什麼妥帖的辦法進府。如今他卻認識了賈璉,石詠當即提出,要不要讓賈璉幫着一起想想辦法。
寶鏡卻斷然拒絕了:“這事兒急不得,朕算過,入秋之後,就該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