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石詠覺得自己的運氣非常不錯:他手頭這二十七片玉器碎片, 不多不少,正好拼出一隻完整的玉杯。

待“一捧雪”所有碎片的斷裂補位都塗上了漿糊, 石詠按圖索驥, 將他以前編過號的碎片按照圖紙全部拼接起來。漿糊作爲臨時粘合劑, 暫時將所有的碎片都聚攏在一處, 但是這種粘合力非常弱,甚至不用在溫水裡浸泡,時間一久, 漿糊一干, 一捧雪自然就散開了。

但這一捧雪原身重現的時間雖然短暫,石詠還是被這枚傳世名器的面貌震撼了。

這的確是一件精品玉杯, 玉質清透而細膩, 杯身處玉色潔白,有若凜冬怒放的白梅, 杯壁處玉色發碧, 工匠便就着這一點碧色, 另外雕了一枝梅枝,枝上另有七朵纖細的梅花,或盛放、或爲骨朵, 環繞杯身。這一枚玉杯, 玉色可能並未臻完美,畢竟有一枚玉筋存在,且邊緣處有些深沉的雜色。但是當初雕刻這枚玉杯的工匠們發揮了他們無限的創造力,依玉質本身的色與形, 設計並製作了這樣一枚無與倫比的玉杯。

石詠唯有歎爲觀止。

而玉杯本身沒有什麼察覺,帶着試探的口吻問:“石,石詠……詠哥兒,怎麼樣?”

石詠長長嘆了一口氣。

玉杯一下子不幹了,“怎麼?不行?你說過的話做不到……唉,我早就說麼,人千萬不能存什麼指望,一切都要往壞處想,這樣萬一哪天壞事轉好纔會又驚喜……”

旁邊紅娘提醒它:“你就等着驚喜吧!”

石詠全顧不上與玉杯鬥口,先用尺將該量的尺寸都量了,然後將杯底與杯口扣在紙面上,分別留了形狀,隨即將他事先調好的粘土取出來,準備給玉杯做粘土模。他三下兩下便用粘土將玉杯糊滿,玉杯的聲音便從粘土裡面冒出來:“石詠,小石詠,我這兒好悶,透不過來氣兒啦!”

石詠不理它,等到將粘土模慢慢一點點烘乾,再將模型沿事先認定的角度切開,將玉杯取出來,讓它在清水裡好好“透透氣”。

石詠自己則往粘土模裡灌蠟,登時鑄出一隻“假的”一捧雪。偏生那白蠟的顏色潔白通透,猛一看有點兒玉色,彷彿贗品一樣。那一捧雪便不停地抗議:“不要贗品,不要贗品那!”

石詠依舊沉浸在眼前的工作中,一捧雪的抗議他也一樣聽而不聞。他手中持着“贗品”,在這隻蠟模表面,按照一捧雪本身的裂紋,把碎片的形狀都畫出來,同時標上編號。隨後他再度伸手,取了一團粘土——他打算給一捧雪做一個玻璃罩,玻璃罩會是一個更大圈的玉杯形狀,罩在一捧雪杯外,玻璃罩上會有些凸出的支撐點,將輔助固定所有碎片的位置。

一捧雪在他手邊的一盆清水裡沉沉浮浮,但見石詠聚精會神地忙碌,一面反覆修改粘土的形狀,一面又在自己的草稿上寫寫畫畫,似乎還在計算什麼。

這邊泡在清水裡的一捧雪終於服氣了:“看起來,好厲害!”

“詠哥兒當然厲害!”紅娘在一邊說,“沒有他攻克不了的難題。”

這邊石詠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很明顯是遇上了難題。只見他擡起雙臂,雙拳撐着太陽穴,似乎遇上的問題難以解決。

“我是天生的倒黴體質,難道你就是傳說中的烏鴉嘴?”一捧雪看着石詠,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起來,將紅娘嘲笑一番。

“你這人真是,”紅娘一下子不樂意了,“詠哥兒這是在幫你,你滿腦子的都在想什麼呢?”

兩件器物正在拌嘴,那邊石詠忽然雙臂一撐,喜形於色,當是一個難題迎刃而解。

早先他發現,僅靠玉杯外面的玻璃罩,並不能完全支撐玉杯的每一片碎片,還缺點兒什麼。可是經過仔細思考以後,石詠決定在玉杯內部也做一個完全透明的玻璃支架,形狀是枝形的,有些像一枚海星,伸出細細長長的腕足,從內部支撐每一片碎片。杯內杯外的力互相牴觸,正將每一片碎玉都牢牢固定在該在的位置上。

玻璃罩與玻璃支架都是透明無色的,因此這個小小的裝置,絲毫不會影響對一捧雪的觀賞。這樣他並沒有用任何粘合手段,卻將一捧雪恢復爲一隻完整的玉杯,這幾乎可以算是“不修而修”,可以算是達到一捧雪本尊的要求了。

石詠又用粘土做了一枚玻璃支架的模型,將其與玻璃罩的模型一道,倒一次模,鑄出白蠟模型。他捧着這兩隻模型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調整一二,然後又將一捧雪從清水中撈出來,原樣搭起,最後將兩隻白蠟模型分別放在玉杯的裡側與外側,小心地調整一下位置,開口道:“好了!”

一捧雪穩穩地立在模型之中,每一片碎玉都嚴絲合縫,甚至石詠捧着模型輕輕地顛一顛,也不見任何一片碎片移動。

“這模具就做好了,我明兒將模具帶到城外玻璃廠,請工匠們按照這個模子鑄出透明無色的玻璃器,就可以完全滿足一捧雪的要求了。”

石詠對自己的成果很滿意。

一捧雪剛開始覺得有點兒新鮮,待片刻之後便問:“詠哥兒,若是在這罩子裡待久了,會不會累啊!”

石詠真是有點兒頭疼,心想果然玉器都是嬌貴的器皿,他經手的兩件玉器,一隻虎符,一隻玉杯,一個怕疼,一個怕累……

“詠哥兒,你會不會像你媳婦兒一樣,時不時地過來給我鬆鬆肩,按按脊背什麼的呀?”

石詠登時有點兒臉紅。他在這東廂裡鑽研,如英有時候會過裡看看他,怕他肩頸僵硬,有時便給他按一按。紅娘爲此一向誇石詠好福氣,也只有這不開竅的玉杯一捧雪,會向石詠提這種要求。

“你如果能告訴我,你的肩在哪兒,背又在哪兒,我就時不時過來,幫你鬆快鬆快!”石詠一時反應過來,便笑眯眯地回懟。

一捧雪:……這真是個好問題。

第二天石詠出城,奔赴十三阿哥的玻璃廠。

如今市場格局已經發生變化,十三阿哥的玻璃廠這裡,改動也不小。這裡平板玻璃是早已不產了,連碾子都被石詠借去給營造司鋪泊油路了。廠子的主要產能都轉投在光學玻璃和精品玻璃工藝品上。玻璃廠的大管事聽說石詠想專門制個模做玻璃器,連聲答應,趕緊招呼得力的工匠過來。

“就是要純色,一點兒雜色也無,也不能有半點兒氣泡,做得到嗎?”石詠問廠子裡技術最好的工匠。

“瞧好吧您!”那工匠伸手取了石詠的兩件蠟模,轉身去了。

“石爺,您今兒過來,就爲這兩具玻璃器?”大掌櫃原本是十三阿哥聘來的人,曉得石詠是玻璃廠的靈魂人物,對待石詠格外禮敬。

“不止,也順便過來看看廠子裡的情形。最近俊公那裡做了新樣子出來了麼?”

“俊公”是唐英的字。如今十三阿哥的玻璃廠和造辦處的玻璃廠展開了合作模式。造辦處的長處在於,工匠手藝精,設計出來的物件兒藝術價值特別高,但是“內造”這兩個字也給這些工匠很大制約。理論上來說,這些工匠所制的玻璃器,應當專供大內使用的。

可是如今內庫缺着錢。十六阿哥便讓造辦處玻璃廠也時不時制一點兒玻璃器發賣。但是造辦處人手少,只能做極少量的一兩件精品,小批量地生產對他們來說就有些困難了。

後來十六阿哥與十三阿哥在石詠的建議下,同意由十三阿哥的玻璃廠承接“來樣加工”的活計。也就是由造辦處的工匠們設計樣子,甚至製作樣例,指導工藝,將實際出產交給十三阿哥的玻璃廠來完成。待這些產品賣出之後,十三阿哥的玻璃廠收一個材料錢和工匠的工錢,餘下的錢由十六阿哥那邊進內庫。

如此一來,雙方各取所需,十六阿哥那裡擴大了產能,十三阿哥這裡則養活了工匠。

大管事連連點頭:“來了兩樣,石爺要不要去看看?”

石詠答應了一聲,與大管事一起往廠子裡走。一邊走,石詠一邊問:“對了,如今平板玻璃、尋常玻璃瓶、玻璃器皿的行情怎麼樣了?”

大管事便道:“您也知道的,平板玻璃前年就只值三兩銀一方了,如今只有二兩。外人都說許是明年就要跌到一兩五錢呢!”

石詠想起市面上所有這些平板玻璃廠的主家,忍不住想笑。

北方數省,如今所有生產平板玻璃的,幾乎都是九阿哥的人,自從十三阿哥的玻璃廠棄了這門生意之後,直隸與山東出現了幾家規模較小的廠子,摸索着仿製平板玻璃工藝,可是沒多久就被九阿哥的廠子用低價給擠垮了。

但是九阿哥在北方一家獨大,可保不住江南數省漸漸也有人開始效仿,對於這些地方,九阿哥的權勢有些鞭長莫及。據說當初南方的競爭起來的時候,九阿哥還跑去金魚衚衕質問過十三阿哥,問他有沒有給南方數省授權。

十三阿哥只給了廣東一家的授權,其餘幾省都是純靠買通北方几省的工匠,打聽到的工藝,然後摸索摸索,仿製出來的。九阿哥縱使滿肚子的脾氣,也不好就這麼發作在十三阿哥的頭上。

就因爲有這樣的競爭存在,玻璃售價便一直提不起來。一旦九阿哥的廠子想要提價,立即就會有省際之間的產品流動。人們更盼望着買“南邊”的貨。這令九阿哥鬱悶得不行。

“石爺,我們還聽說了一件事。”大掌櫃附耳過來,“那位九爺的玻璃廠裡,早先將那些手腳慢些的工匠都裁去了,說是還定了個數量,每人只要有三天完不成那數量,就直接辭了去!”

石詠一怔:……這簡直是資本家啊!

“聽說九爺的廠子還把工人都分了幾類,每個工人只專門做一件事,所以幹活兒特別麻利。但是工人們都說特別累,想偷懶兒。九爺便只僱了幾個厲害的工頭在那兒盯着。”

石詠聽了不語,心想這已經有點兒現代工廠流水生產線的意思了。他其實真沒想到,九阿哥這樣的人,爲利益所驅使,竟能做出這樣的事兒。但也可能這就與他以前想的一樣,也只有九阿哥這樣的人,眼裡只看得見利的,纔會因爲市場競爭擠薄了利潤,從而倒逼生產效率的提升。

也只有貪婪的人,才能這樣不顧一切地推着這個時空裡的商業格局一點點往前走吧!

石詠發了一會兒呆,最終還是說:“咱們這兒可不一樣。”

“可不是麼?”大管事伶牙俐齒,“咱們這兒不靠罰,是靠賞的,工匠做得好做得多,便額外有獎勵,得獎得的多了還能升級,年底還有分紅。如今外間都覺得咱們這兒好,想來卻進不來呢!不像……”這管事壓低了聲音,“不像九爺的廠子,聽說南邊的商人過來挖人,一挖一個準,九爺之前還打殺了幾個。把工序全部打散,教不同人做,九爺恐怕也似防着這個吧!”

石詠點點頭,心中稍許有些安慰。兩種管人治長的法子孰優孰劣,看似一望而知,然而石詠卻有點兒沒把握,長遠來看,究竟是他這種充滿人情味兒的小作坊好,還是九阿哥那種冷血無情的商業擴張對這個社會更有意義。

石詠的玻璃罩和玻璃支架當天就制好了,但是因爲要慢慢退火的緣故,石詠第三天才拿到手。工匠非常貼心地替他做了兩套,供他選用。

石詠仔細端詳那兩套玻璃製品,只見玻璃質地非常純淨,一點兒雜色也無,氣泡也極少,幾乎只有在玻璃支架的邊緣處有些。但這並不妨礙石詠的計劃,因爲石詠原本就需要再加工加工,讓玻璃罩和支架能完全契合一捧雪的器型。

“還是咱們這兒的玻璃質量好!”石詠笑着謝過那名工匠,“我看外頭好多窗玻璃都做不到無色,都是綠油油的。”

那工匠實誠地笑笑,說:“那可不,咱們這兒肯下足料,外頭都是能省一點兒省一點兒,這樣他們成本低,市面上好壓價。”這些道理,玻璃廠裡的工匠都懂。

石詠“嗯”了一聲,再次謝過這工匠,自己回椿樹衚衕。

一到家,石詠立即回自己的東廂,趕緊將兩套玻璃器皿都取出來比了比,選中了成色更好的一套,隨後便將一捧雪的碎片都從匣子取出來,一片片地復原,隨即再將玻璃支架卡進玉杯之中,有個別處支架伸出來的支撐足嫌長,石詠便用銼刀修過,反覆嘗試,便終於得了。

石詠望着眼前這辛辛苦苦完成的作品,一下子心懷大暢,往椅背上一靠,望着眼前終於完美重現的一捧雪玉杯,忍不住開口感嘆:“玉杯啊玉杯,不枉我耗費了如此多的心血,纔將你復原至這個模樣。這不算修復的修復,你可還滿意嗎?”

石詠面前,一捧雪小聲提醒:“小心露餡!”

石詠背後,紅娘也出了聲:“來人了!”

這倆耳報神話音剛落,東廂門口如英的聲音響起,她笑問身旁的石喻道:“二弟,你大哥總喜歡這麼自言自語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