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如英問立在身邊的石喻, 這石詠是不是喜歡自言自語。

石喻則一本正經地作答:“大哥總是這樣,我們早已都習慣了!”

石詠一下子從椅上彈起, 尷尬地摸摸腦門, 笑道:“如英, 喻哥兒, 有事?”

這是紅娘教給他的法子,紅娘說石詠從不會說謊,萬一真有什麼不方便直說的時候, 最妙的辦法莫過於一招“顧左右而言他”。

如英與石喻果然分了神。如英道:“確實有事!”

一時石詠從東廂出來, 石家三人聚在上房的正廳裡。如英正色說:“是我這個管着家的行事不妥,竟不知曉二弟是一直沒有月例的。直到今日二弟找我來借……茂行哥, 二弟說這是規矩, 可有此事?”

石詠登時一拍腦袋,他想起來了:還真有此事。石喻的確是沒有月例這回事兒的。早年間他們兄弟就約定好了, 每年年節的時候, 石詠帶着弟弟去各家各戶拜年, 蒐羅一大堆壓歲錢,各家的見面禮之類,此後石喻一年的開銷, 就全從這年初的收入裡走。幾年下來, 石家兄弟兩個就都習慣了。

然而今年比較特殊,今年年頭就是太后國喪,人們沒有多少興致走家串戶地拜年,不過極近的親戚意思一下。再加上石喻今年下定決心準備科考, 買書本紙張的花銷也很大,立時將他的“積蓄”都消耗乾淨,偏又不方便向王氏開口,不得已來找如英借錢。

如英是半道兒接手石家賬本兒的,如今還不到三個月,各項事務還未摸清,乍聽說小叔從來沒有過月例銀子,嚇了一跳。她底下幾個丫鬟還每月都有份例呢。如英登時打抱不平,帶着石喻一起過來尋石詠。

石詠登時道:“媳婦兒說得對!咱們家好些規矩確實該立一立了,以前人口少,大家也不怎麼看賬,都是一手往鍋裡拿一手往鍋裡放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如英,這些事兒,理應都交給你,你擬一擬,然後去問問孃的意思……不用來問我,你拍了板兒就行!”

如英登時抿嘴一笑,說:“那我就先擬一個出來,請長輩們看着。”

她說着就先支給石喻五兩銀子,讓他儘管先去使,然後再自回房裡去,將家裡各人的月例一一都擬出來,然後再去徵求石大娘與王二嬸的意思。

石詠這邊得了空,再回東廂去看那兩件文物:這可不得了,一捧雪正嘚瑟得不行。紅娘問它:“你被這倆架子同時撐着……累嗎?”

一捧雪答道:“累是夠累的……可是我美啊!”

紅娘被這廝雷得外焦裡嫩的,卻又幹看着眼紅,見到石詠進來,當即開口:“詠哥兒,這個好,這個我也要!”

石詠撓撓頭,說:“你想要個貼合的玻璃罩子……也行!”

紅娘本就有個防塵玻璃罩,四四方方的,把瓷枕罩在裡面,石詠打掃的時候,只管打掃外面的罩子。

“但是這個玻璃罩會將你整個兒罩住,不怎麼透氣,估計怪悶的。”

石詠被這幫文物整治的,一會兒怕人疼,一會兒怕人累,一會兒怕人悶。

“再說你所有的瓷片都已經牢牢固定住了,不像它,”石詠指指一捧雪,“一方面它自己不願修起,另一方面它也確實不大好修。”

這下子紅娘有理由鄙視一捧雪了:“聽聽,聽見了沒!”

一捧雪則問:“我當初碎成了二十七片,紅娘姐碎了多少片。”

紅娘不答,石詠回憶了一下,答曰:“三百多片吧!”

一捧雪立即不接口了,人家碎成三百多片,還照樣修起,它這個二十七片的小傢伙,還成天喊累的……好像確實矯情了點兒。

石詠將兩件器物安撫好,從此東廂這裡談談說說,沒有半刻停歇。一對古董大多數時候會互相影響,但是石詠完全不知道最終這兩位的性情會不會被改變。

第二日石詠被十六阿哥叫到內務府府署,神神秘秘地對他說:“茂行那,咱們下一季的拍賣已經有眉目了不曾?”

石詠老實回答:“還沒有!”

因爲上回拍賣,牽涉進了後宮失物,雖然事後證明這是一場“誤會”,但是十六阿哥與石詠都認爲,短時間不應該再拍賣內庫珍藏了,畢竟大家都不想惹麻煩。也就因爲這個原因,拍賣行秋季的那一次拍賣拍品乏善可陳。除了寥寥幾名石詠以前有過聯繫的古董商人透露了委託拍賣的意向之外,拍品並無其他來源。

石詠曾想過,與其這樣,倒不如暫緩一緩,等到進了臘月,太后週年燒過,市場活躍的時候再辦一季。所以後世的拍賣會大多是春拍與秋拍,他現在的則是冬拍與夏拍。

結果這時來了其他機會,十六阿哥興高采烈地問石詠:“你說咱們不拍古董物件兒,拍些別的行不行?”

石詠點頭:“當然行!”

當初在松鶴樓那一場,十三阿哥賣出的那幾萬件幾萬件的玻璃器皿,其實就不是單件古董,甚至不是現貨,而是一個未來的收貨權。拍賣行就是這樣靈活,只要所拍的物件有時常價值,且拍賣行有這公信力能確保準時交貨,那麼理論上是拍什麼都可以的。

“敢問十六爺想到了什麼好東西。”

十六阿哥四周看看,顯得很是神秘:“皇阿瑪將內務府名下在吉林出產的參都交給爺了。這經銷權,在爺手裡。爺算過今年這參的行市價,咱們擬個妥當的底價,到時候一定能拍出個好價錢。待這次拍過,內庫的缺口便大致填上,咱們到了臘月裡要交差的時候,就完全不愁了!”

石詠驚訝地微張了口,說不出話。

內務府各項收入之中,以茶引鹽引的收入爲最,其次就是各皇莊的收入,再次就是參。而參的收入不算好也不算糟糕。每年東北出產的好參,送到京中,太醫院檢視,會留下最好的一批,留給皇家御用,當然了,皇帝、各宮嬪妃也都會留一些,準備賞人用;餘下的便由內務府發賣,賣至京中各大生藥材鋪、醫館藥房,還有的則由皇商出面接下,往各省的大藥材商那裡發過去。

十六阿哥說這話,意思就是,太醫院和皇家“截留”一批之後,剩下的全歸十六阿哥處置。十六阿哥對拍賣很熟悉,曉得這種動輒拍出天價的法子,因此想要試一試。

石詠怔了半天,省過來,衝十六阿哥拱拱手,說:“沒問題。咱們散帖子儘可以散給以前的藥材商,邀他們前來百花深處,還有各處的皇商……對了,十六爺,咱們能拍的只有人蔘嗎,還有沒有一些與藥材相關的,宮裡用不上的,可以往民間散散。”

十六阿哥顯得很興奮,登時拍手叫好,說:“往年這些參,要賣出去那簡直是一道一道地經手,內庫只得那麼些銀子,可你知道折損在這一道道手上的有多少錢。既然這些傢伙整日裡削尖了腦袋要和爺爭利,爺就讓你爭爭看,看你怎麼爭?”

石詠聽了這話更覺奇怪,因爲十六阿哥尋常時候不會這樣說話,這次顯然是康熙將與參相關的一應事務全交給了他,令十六阿哥高興得有些過了頭。

兩人隨即開始商議,究竟怎麼操作這次拍賣的事,石詠去聯絡外頭的藥材商人與皇商,十六阿哥則帶太醫去鑑別這些參的品相,一一分類劃等級,統計數量。此外,十六阿哥在人蔘之外,還蒐羅了一些乳香、沒藥、冰片之類名貴的藥材,甚至還得了一具成年虎的骨架,打算將這些也一起拍出去。

待一切有了眉目之後,石詠便開始準備拍賣流程。拍賣行的規矩,整個拍賣的流程事先約定,有白紙黑字記錄下來,並公諸於衆。拍賣行的掌櫃與夥計只是整個過程的執行者。石詠期望通過這種方法增加拍賣行的公信力,讓世人相信,拍賣行是一個無論對買家還是賣家,都一視同仁,認真履行規定的機構。

這天石詠獨自一人在東廂裡準備拍賣的各種文書,不知想到什麼,偶爾會露出微笑。蹲在他案頭的一捧雪當即發問:“石詠,你咋這麼高興?”

石詠一展眉笑道:“沒啥,就是公事上頭比較順利。”

他也真覺得這一次的事格外順利,因此停頓了一下,說:“還真從沒這麼順利過!”

一捧雪立即又“嘿嘿”地笑起來。

背後架上擱着的紅娘聽了當即抱怨:“唉我說,詠哥兒好不容易差事順利些,順利有啥不好?”

一捧雪笑笑:“紅娘姐若是不愛聽,就當我沒說過。世上最難的是“如願”兩字啊!”

石詠一聽,詫異地放下筆,擡起眉,望着他桌上這件“似修起又未修起”的珍貴玉杯,卻並未開口。

——世上最難得的是“如願”二字?

石詠的確覺得,這次拍賣內務府從吉林收上來的人蔘,似乎有些太過一帆風順,各項便利,都得來得太容易了。

“我倒是沒想到,官場上竟還能有這樣的便宜。”石詠說。

那邊一捧雪“嗤”的一聲笑了,說:“若說生意場上還有稍縱即逝的便宜可佔,那是真的,但是官場上可從來沒有便宜可佔,你眼下佔着便宜,許是轉眼就要付出代價。”

石詠聽了,登時放下筆,細想此事。

這一次康熙皇帝將內務府名下的參交給十六阿哥,通過公開拍賣的方式發售,較之以前,是一種革新。十六阿哥自己也說,原本內務府往年賣參,會有無數道經手,每道經手都會分去一層利,而這些利益都流去了什麼人的腰包,這些人看了今年的情形,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早先看十六阿哥的反應,應當是康熙下了諭令,內務府精簡人蔘的售賣環節,旁人不得與十六阿哥爭利。可皇帝的一紙諭令,固然能讓那些人不再伸手,但他們難道就會坐看着白花花的銀子順利流進內庫去麼?

眼下這批參的拍賣就在眼前,時間場地早已安排好,不便更改。但石詠想想始終覺得不對,刷地一推桌面站起身,對一捧雪作了一揖,道:“多謝指點!”隨後大踏步走出門。

他身後,一捧雪與紅娘竟還在嘰嘰咕咕地不斷討論着。石詠站在東廂外心想,也多虧這一捧雪總有些悲觀,遇事好往壞處想……如今這世上,不謹慎些還真是不行。

天色已經不早,十六阿哥怕是回宮去了。石詠深吸了一口秋日漸涼的空氣,打算自己先行動。他立即動身,帶了李壽,去了薛宅。

如今薛蟠已經帶了英蓮南下,薛母及寶釵和剛進京的寶琴在榮府暫住。薛家只有個二爺薛蝌暫時住着。薛蟠臨走之前,曾交代過薛蝌,薛家在京裡與石詠有生意上的往來,若是石詠來借薛家的管事,薛蝌但借無妨。

這薛蝌早年在南邊也是一直打理祖傳的生意,待人接物極爲穩妥,談吐清新,不落俗套。薛蝌也從兄長那裡聽說過石詠的名號,當下極爽快地借了兩名能幹的管事給石詠,一名老成些,另一名則很年輕,不過與李壽差不多年紀,但是說話行事裡都透着精明。

石詠當即請兩位管事出面,替他打聽消息,如此如此。

俗語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薛家的兩名管事只用了一天,就打聽到了石詠要的消息。第三日,石詠來到內務府府署,坐在十六阿哥對面的時候,他甚至還掌握了一些證據。

十六阿哥長嘆了一口氣,苦惱地用手撐着額頭,一張面孔深深埋着,甚至不願擡起來面對石詠:“是爺想得太簡單了——”

“爺何嘗不知道這是動了他們口袋裡的銀子,可是爺只道這次賣參好歹也是爲了籌錢供給西征,十四哥也是他們一夥的,他們既指着十四哥替他們賣力打仗,這參的事兒上總會放爺一馬。可是沒想到,沒想到……”

看來十六阿哥對於他這次觸動旁人的利益,原本是有心理準備的,可他還是天真了些,將對手想得太好心,不曉得這些人一個個都是錙銖必較的。別說長白山一年產的參了,哪怕動他們一棵參,一根參鬚鬚,他們都未必肯放過。

少時十六阿哥擡起頭,一臉的心灰意賴,道:“流拍便流拍吧!回頭也讓皇阿瑪看看,他的這些好兒子們……養着的這些蠹蟲!”

聽見“流拍”這個字,石詠當真滿心的不是味兒。昨日薛家的管事打聽出來的消息,只說是京裡的大藥材商早已抱團,打算在拍賣的時候拒絕出價,或是故意出極低的低價,好讓這次長白山好參的拍賣“流拍”。

石詠自張羅起拍賣行的生意,就一直異常興旺,順風順水,“流拍”之事,他根本想都沒想過。

可是待見到十六阿哥此刻的一臉頹喪,石詠當真覺得,距離“流拍”兩字已然不遠了。

“十六爺,你在說什麼呢!”石詠突然提高了聲音,對十六阿哥說,聲音裡掩飾不住憤怒,“您以爲這一次放任‘流拍’了,旁人就能放過您麼?拍賣之事不順,頭一個受攻訐的不是旁人,是您。”

一旦這次的長白山人蔘流拍,早先躲在暗中攛掇那些藥材商抱團壓價的人,就會第一時間跳出來攻訐十六阿哥,給他冠上個“無能”的帽子。康熙皇帝的態度怎麼樣,眼下不得而知,但是他未必會主動去護着一個“無能”的兒子。

十六阿哥被石詠這麼一吼,陡然有點兒慌,眼神有點兒躲閃,道:“茂行,實在不好意思,這次是爺連累了你纔對。”

石詠看着十六阿哥這副模樣,實在是有點兒恨鐵不成鋼,雙臂撐着桌面,冷然道:“十六爺您看着吧!給我十天的時間,這次的拍賣會,只要您不想流拍,咱就絕對不會讓它流拍!”

待十六阿哥從震驚中擡起頭,石詠早已轉身,大踏步地往內務府府署外走去。

這位皇子阿哥素性不是個遇事就會退縮的慫包,但今日實是因爲早先宮裡王嬪受了苛待的原因,心情不佳,發發牢騷,沒曾想被石詠吼了一嗓子,清醒過來:對啊,爺還真的不能坐以待斃啊!

可是他一想覺得還是不對,連忙喊:“石詠,石詠……快給爺回來!爺不認慫還不成麼?”

石詠不是要求十六阿哥給他十天的工夫麼?可是明明已經散了帖子,昭告天下,拍賣內務府今年人蔘收成的拍賣會,就在明天啊!